微服一
汉景十三年
长安,东市,脂香院,后院一所玲珑的阁宇中,一间厢房内,有个年龄约六七岁的女孩儿,带着银铃的脚裸脆生生地踩在贴窗放着的椅子上,袖子捋了上去,露出了大半纤细如藕断的手臂,弯着支在窗沿上。小小的身子向窗外探着,圆圆的头颅向上仰着闭着眼睛,像是即将飞向窗外,又像是在努力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气。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点透明,近看其面目极是精致。
“珠儿,你在干什么快下来”打扮稍显艳丽的如玉推开门见到女儿这般情景,魂魄吓得出了窍。
被叫珠儿的女孩募地睁开眼,转身跳下椅子扑进如玉怀里,脆生生地说:“娘,什么时候再带珠儿出去玩儿,珠儿好闷哦。”
如玉惊魂半定,怜惜地用手摩擦着埋在她怀里的小小的温热的脑袋,良久才开口:“娘今晚就带你出去。”
“真的么”珠儿仰起脖子看着自己的母亲,见其温柔地笑看着自己点头,遂兴奋地又蹦又跳跑进里间准备晚上出去要带的东西。
多年后想起这天,母亲慈爱的笑容里似乎还带着隐隐的苦涩。只是,当时的她不懂。
花楼老鸨赛金花未踏进房笑声便传了进来,“呵呵如玉如玉,大喜啊大喜,你算是熬出头了”
珠儿拿着一包东西出来。抬眼见大娘在一群年轻女子的簇拥下,脸上推满笑意,红光满面地进了房。
大娘前身是长安风头无二的名妓,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也就慢慢退将下来,用年轻时积攒的钱财置办起了这间万花楼,自己当起了老鸨。她现年虽已是四十有余,脸上的皱纹也一日深似一日,可那鼓子风月气韵还是从她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不禁让人感叹时间夺走她无瑕美貌的同时,还是将名为风韵的东西留给了她。
她还记得第一次叫大娘奶奶时,后者吓了一跳的模样儿。听院里的姑娘说大娘躲在屋里,对着镜子顾盼自怜,姑娘们接连在门外劝说了两日,她才踏出了屋子。那之后她母亲便教她唤其作大娘。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
这个被世人认作最污秽下作的地方,却有着她一生最美好无忧的回忆。当然,她的悲剧也是从这里开始。
如玉站起身,做了个万福浅笑道:“妈妈同喜。”跟着进来的其她几个女子也一起嘻笑着道喜。
赛金花半笑半斥拉着如玉的手道:“那个金老爷总算还有点良心,他孩子都这样大了,还呆在我们这窝儿,成什么道理”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正在掰弄香袋的珠儿。“我命苦的珠儿。”
珠儿听到自己名字抬起头望向娘和大娘。赛金花走向她,慈爱地将她揽在怀里,手搓弄着她的脸,不说话,神色带了些不舍。
珠儿任她抱着,不解地看了看她,又望向如玉:“娘,大娘怎么了,要哭了似的”
如玉沉默了会儿,蹲,抚着珠儿的头柔声道:“珠儿乖,和几位姨娘出去玩,娘有事要跟你大娘说。”
屋里其她几个人会意如玉的意思,一个姨娘走上前牵起珠儿的手,浅笑道:“走,姨娘带你出去玩儿。”珠儿遂乖顺地,跟着几个姨娘出了厢房。她扭过头从缝隙里瞧见只有娘和大娘还在一站一坐地在屋里,房门缓缓阖上。
微服二
众人吃毕午饭,因炎夏晌午,炎炎灼光使人困顿,珠儿的几个姨娘在后院花厅同她逗趣了会子都撑不住,各自回去午睡。一下子就只剩下她一人,正百无聊赖,又不想回房,小手托腮,眼珠子溜溜的转着。忽然耳边隐隐听到前院传来的丝竹声,灵光一闪,遂即站起,跳跃着穿过几道长廊跑进前院,耳边的丝乐声越来越清晰,还能听到楼里一阵阵的谈笑声,其中一个声音颇是娇气张扬。听清的一句完整的是“什么天下第一的脂粉楼歌舞场,也不过如此,没新鲜到哪儿去”
珠儿提起裙摆跨进了门槛,一个有她五人高的桃木屏风横在面前,上面雕的是无数女子在花园游玩的情景,右侧刻着百艳行乐图五个大字。不知怎的,屏上众多千姿百态的女子,她独记着了那在树下裙角飘摆仿若迎风而立的女子,指尖触着屏风光滑的木身,刚绕过屏的她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晃碰倒了花架,上面放的花瓶掉在了地上,碎裂了一地。
原来屏风后是正在歌舞表演的花台,因为她突然出现的闹场,台上歌舞骤歇,丝乐已停,台下看歌舞的人已然都看向这突兀现身的小人儿。
珠儿看到台下前排的一溜红木交椅上只坐了三个极年轻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身后站了乌压压一片的人,个个佩刀,像是护卫。他们好像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珠儿隐约知道自己闯了祸,慌张地退回屏风后,刚想逃到后院。坐在交椅上的一个身着宝蓝绸袍的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面上带着怒色,斥道:“哪来的野牛种子给我过来”
珠儿一慌,吓得冷汗直冒,住了脚,低低地垂着头,慢吞吞地从屏后走出。一楼众人都齐齐地看向她,花楼的人其中有人认出她是如玉的孩子,忙偷偷跑到后院去请老板娘。
宝蓝绸袍的少年厉声命道:“给我掌嘴”
一名侍从听命上前,另一黑袍少年挥了挥手令其退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难得一同出来一次,你又做这样”
“她搅了我的兴,就该打”蓝袍少年一双水水的眸子睁圆了,盛满了怒气。
黑袍少年也来了气,刚要发作,一直没做声的玄袍少年颇有意味地瞥了眼黑袍少年,后者遂软坐下来,憋着气不言语。转而对蓝袍少年笑道:“娇儿,犯不着为这些个下作的人坏了心情,走,我们去别处玩儿。”
这一行人便是微服出宫的刘彻、刘妍阳还有陪同他们的陈娇。穿玄袍的便是刘妍阳,蓝袍的是陈娇,黑袍自是刘彻。
“不行不罚她我不解气”她瞪了眼跪在台上的珠儿,又瞥了眼刘彻。
刘妍阳笑道:“那好办,我在这儿代你处罚她,你和彻儿难得一起出来玩,就先出去好好乐乐。”转而看向弟弟道:“彻儿你和娇儿到处逛逛吧,难得出来一趟。姐姐稍后去找你们。”
刘彻拉着仍有些不情愿的陈娇起身,对亲信侍卫道:“你带一批人留下好生照看公主,其余的人跟我走。”
陈娇在旁哼了声,甩开他的手,先行走了出去。刘彻脸色一暗,回过头看他姐姐正望向这边,遂转身慢慢地跟出去。
赛金花和如玉闻讯急慌慌地赶到前楼,一路问报信的小厮道:“这会子是什么厉害的客人怎么我竟不知”
小厮回道:“是晌午刚来的,三个衣着不俗的小哥儿带了不少护卫气势汹汹地,说要看这儿最好的歌舞。我就安排了人跳舞,没一会儿,珠儿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台上,惹怒了人,其中一个哥儿忒凶了,要打珠儿呢”
闻言,赛金花冷笑道:“几个孩子都能到我这砸场子了打量我赛金花是好欺负的啊”
如玉忧心不已,劝道:“妈妈息怒,先去救珠儿要紧”
一行人到了前楼大厅,只见花台前只有一位玄袍少年姿态闲散坐于厅中,身后站着约莫十几人的护卫。赛金花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女孩,再打量其衣着布料皆是上用内造的,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料定此人必有些来头,心底的火一下被浇熄了一半,遂陪笑道:“幼儿不懂事,还请不记小人儿之过,别怪罪了。”
刘妍阳浅浅一笑,看向已被如玉紧紧抱护在身后的珠儿,眼底幽幽闪过一道亮光:“到我跟前来。”
赛金花一愣,向如玉使了个眼色,如玉有些犹疑地将珠儿带到刘妍阳身前。
刘妍阳伸手捏着珠儿的下颚,托起细看后轻轻笑道:“呵呵,真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她发这么大火。原来是被比下去了。”
珠儿听着懵懂不解地望向捏着她下巴,笑看着她的清秀俊气的少年,心想他声音真好听。没有起伏甚至有些清冷,可听着像是能抚平内心一切的不安躁动,遂像着魔般只能呆呆地和其相视。
妍阳问:“叫什么名字”
珠儿看着她木讷地回:“珠儿”
妍阳又问:“多大了”
“七岁”
刘妍阳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笑道:“以后可别这么冒冒失失地。”说完起身准备离去,一个碧绿色的物件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掉落在地上,是块圆形古玉,上头系着褐色的绳结。
玉躺在珠儿脚面前,珠儿怯生生地拾起,发现玉上头的边角磕掉了一小块。递给他,小声地说:“这个坏了”
妍阳拿在手中一看,果然边上缺了一小块,嘴里喃喃道:“哎可惜了”这玉是她自小贴身带的,有记忆开始它就在身边,感情自不是别的饰物可比。将玉重新揣进怀里,隔着衣服摸了摸,对珠儿笑了笑,便翩然而去。
珠儿的娘看那群人都走了,跑上去将珠儿拉近身前,里里外外细细看了又看,见没伤着,才放心的将她搂在怀里。
“还是这个女孩儿和气,先前的那个真是凶得要命,长大了一定是个母夜叉”开始就在场,将事情始末都看明白的一个姑娘开口说。
“不都是公子嘛,哪里来的女孩啊”另一个呆呆的问。
赛金花插口:“说你没眼头儿见识的,刚才那个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子弟举手投足都气质不凡,可身上脸上的脂粉香气,你看过哪个大家公子这么脂里粉气的”
在娘怀里的珠儿探出小脑袋,满脸惊讶地问:“刚才那个是女孩儿”
众人笑回:“是个女孩儿”
微服三
长安西市,整条街小道露天小摊,大到酒馆酒楼,眼所及处尽是吃食店铺。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食物的香气。繁华的西市街道的十字路口的人流最多最热闹处,便是天下第二楼,这酒楼已经有百年的历史,据说创史人取这名字的用意,一来是以示谦逊;二来是激励自己及后人孜孜不倦,让世间同行无人敢称天下第一。寓意其实颇为张狂。而他的后人却是没有辜负他所望,现今酒楼已名扬天下,外地人到京都,就算没银钱进来吃上一顿,也定要在门前瞻仰这天下第二的酒楼。
而能包了楼上视野极佳,贵得离谱的整个楼层,想必此人定然非富即贵。
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道上站满了深蓝衣袍的护卫,三楼十几张以精致屏风相隔的桌子都空着,只有玄袍少年独坐在靠窗的一张席上,把玩着手上细瓷的酒杯,一手托腮眺望着窗外。
那年馆陶造访竹心小院,离开数天后,他们便得闻太子刘荣被贬为临江王,当日就被送到了偏远的封地,等于变相驱逐。那夜荒凉的冷宫一处,癫狂的母亲,惨死的栗姬,直到现在那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仍时常冷不防地浮现在脑海,令她不寒而栗。弟弟自那夜起夜夜噩梦,需由她亲自哄着方能安睡到天亮,过了大半年才好转些。只是看到母亲时,他们已经没了往日的那份亲近。母亲也变了,变得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在栗氏陨落的同时,母亲得到恩旨,从竹心小院搬到仪和宫,再得父皇的宠幸,同年弟弟被封为太子。父皇亲自为弟弟改名刘彻。说是彻者通也,取之清彻通达之意。自己也被赐了封号,阳信,食邑三千。
时光过隙,一晃儿,已经过去五年。再回想在竹心院的日子,真像是做了一场无忧无虑的梦。所有的事都是一帆风顺,扶摇直上,可背后有多少双手纵着,她可以想象,却也不敢细想。外戚势力强大如此的栗姬尚且落得如此下场,母亲家族寒薄又无实权,如果遭遇突变,后果怕是比栗姬惨烈不下数倍。因而现在的她只能步步小心,事事未雨绸缪,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生怕使一家人跌进那无尽的深渊。
略回了神,她一抬头,阳光刺眼的很,眯了眼,忽然又想到那日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艳阳的天气,清和殿露台前的平地上,一驾华丽的马车奔跑着在空阔的场地绕圈,车上鲜艳的绸缎盖帘,在风中簌簌抖动。银铃般的笑声在空中回荡,给肃穆的宫殿添了些欢快活力。之所以马车加引号,是因为拉车的并非马,而是六个精壮的宫人。宫规有律,不得在宫中骑马驾车。起因是,陈阿娇忽然想自己驾车,馆陶敌不过她的玩性,可又不放心孩子自己驾驭不了畜生。
景帝得知,道:清和殿前地平而广,可驾马驰聘。清和殿是皇上议政的地方,景帝对这个侄女的宠爱可见一般。可对待自己,父皇却像是陌生人,常常视之不见。身为女人的细腻让她敏感地察觉她的父亲讨厌自己,不明原由。她暗暗的安慰自己:或许是宫里孩子太多了,所以父亲没注意到有这么个平凡不出众的女儿。可是他那不经意瞥向自己的眼里分明有着什么
她不敢细想,每每此时她都暗自嘲讽自己的胆小懦弱,虽然惧怕母亲可还是想成为像母亲一样坚毅的女子,如武士一般迎面直视人生惨白的刀刃,是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女子,也着实让阳信心中钦佩。
微服四
与窗外街上的吵闹声相比楼上很是安静,当有人蹬木板旋梯上来时那脚步声格外清楚。阳信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转首看去,见来人是陈阿娇与弟弟,便起身笑迎他们:“你们来啦。我已经点了菜,不够或者不合口味的话,你们再另点。”等他们坐下,她方坐下。
陈阿娇拿起菜牌子看了看,撅起一方红唇:“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什么胃口。”突然想起似地问阳信:“那个小你是怎么处置的”
“打了几板子,她这么小的年纪也算不轻了。”阳信放下手中的瓷杯,眉眼微垂看着杯中的酒水。
陈阿娇讽笑:“真是难得,姐姐一向慈悲,怎么竟下得了这个狠手”
五年来,刘彻的样貌气度越发的出众,因母亲和祖母舅舅早年就暗定下他们的婚事,周围的人也都知道经常说话玩笑间道出,陈阿娇心底也渐渐认定他为自己未来的夫君。再使年纪与阳信一样,都比刘彻大上六岁,已是十八,心智早开,所以常为刘彻与阳信过份的亲密而吃醋闹脾气。可与自己玩得来的女子只有阳信,所以与她总是好一阵歹一阵。近来陈阿娇的脾气更是易发的古怪易怒,时时出言讥讽话里带刺。
阳信如常淡淡地笑了笑,掩盖过去。陈阿娇还想说什么,菜刚上了两三道,一旁刘彻夹了菜放进她碗里说:“娇儿,这里的醉三仙比宫里的好吃,你细尝尝。”
众人不再提前事,静了会子,菜上齐后,陈阿娇突然问:“后儿皇祖母寿辰,贺礼你们准备了什么”
刘彻道:“我倒是想上心,皇祖母什么没有金银宝器奇珍异宝我看都难入她老人家的眼,你说说我们还能怎样。”
阳信开口接:“母亲帮我准备的是一副玛瑙佛珠,彻儿的是翠玉瓶,也实在想不出皇祖母还缺什么,只能送这些俗器,妹妹可不要笑话。”
陈阿娇笑说:“你们是龙子皇孙我哪敢取笑你们啊”
阳信淡笑了笑,刘彻不搭话,陈阿娇拿起筷子偿了块醉三仙,对刘彻说:“也没你说的比宫里头好吃,再说了,我觉着那宫里的还不如我家厨子做的呢”又偿了块蟹糕。说:“下次我们出来玩还是不要到这条街上,感觉到处都是灰不干不净,乌烟瘴气,还有一股子气味儿,可真难闻”
阳信笑道:“呵呵,随妹妹高兴,反正我们也不怎么喜欢在外边逛荡,女孩子家的也不合适。妹妹,上次你托我帮你绣的香袋,我今早出来的时候已经让人送到你府上了,我针线活儿不灵巧,绣的不好,妹妹可不要弃嫌。”
“既然是姐姐亲手绣的我又怎么会弃嫌,倒是姐姐多心待我了”陈阿娇神秘地笑了笑又说:“其实我也给姐姐绣了样东西,改天到宫里亲手送给你”
阳信逗趣她:“哦是吗,呵呵,不会又是,鸳鸯成了鹅,蝴蝶成了花,孔雀、、、”
“你你,好啊,看我不撕你的嘴”陈阿娇又羞又气,跳起来作势要扑上去。
阳信笑着躲到刘彻身后,“你抓不着我,抓不着我”
刘彻展开手臂挡着两人,笑道:“你们别闹了,小心划着碰着。”
“好啊,你们两个欺负我,我告诉皇祖母去”陈娇一跺脚就低头抹起泪来。
阳信止住笑忙上前劝:“好啦好啦,跟你开玩笑,你倒认真起来了”
陈娇抬起头破涕而笑,娇喊:“嘿嘿看我抓到你了吧”
阳信一呆,遂即叹了口气,无奈道:“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旁人看来真是好一幅正值青春少年嬉戏的画面,却从始至末不见那玄衣少年眼底进过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