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后面上露出一抹喜色,忙道:“还不让慧宁郡主进来。”
暗红色遍绣团金福纹的门帘被人掀开了,一个身姿丰盈修长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乌黑的秀发绾着流云髻,髻间插着几朵珠花,额前垂着一串晶莹的珍珠流苏,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微微晃动。她如玉的肌肤透着一抹绯红,淡淡的娥眉,微挑的星目,虽然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清丽可人。
“见过皇后娘娘!”慧宁郡主屈膝深深一福,态度恭顺有礼。
谢皇后满意的点点头,立刻有宫女上前将慧宁郡主扶起,并搬了铺着厚厚软垫的绣墩让她坐下,又端上了茶水糕点。
见慧宁郡主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谢皇后才缓缓开口道:“你是从太后那边过来的?”
慧宁郡主忙放下茶盏,细声细气的道:“回娘娘的话,慧宁正是从太后那边过来。正好碰见皇上也在陪太后说话,于是给皇上磕了头。皇上知道我惦记着娘娘,问了几句闲话,就打发我过来了!”
顿了顿,随即她又笑道:“娘娘身子可好?眼瞅着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怕是有忙不完的事吧!”
“是呀!每天睁开眼就是忙不完的琐事,闹得我脑袋疼。”谢皇后接过宫女端上来的燕窝羹,只喝了两口,又蹙着眉尖挥手让人端下去。拿娟帕印了印唇角,谢皇后才继续道:“你有心了,每年都记着来京城看看我这个姑姑。只是今年似乎晚了些,路上可是碰见什么事了?”
慧宁郡主忙站起来,屈膝福了福,道:“临出发前,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病了一回,才会推辞了行程。”
谢皇后见她诚惶诚恐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道;“坐下回话,我也只随口问问,瞧把你这个孩子给吓得,倒似我有多凶。”
慧宁郡主抿唇轻笑,道:“谁不知道娘娘对咱们这些晚辈最是疼爱,要是有人说娘娘凶,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谢皇后终于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温和的道:“你这孩子就是贴心,难怪皇上太后都喜欢你。可惜晖儿他没有福气......”
“娘娘,妾身这等蒲柳之姿,自然是配不上贤王的英明神武。”慧宁郡主神色倔强,眼底却浮起朦胧的水雾。仿佛心中最深处尚未结痂的伤口被掀开,疼痛瞬间让她无法自持。
谢皇后没有想到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慧宁郡主依然对刘晖当年的拒婚耿耿于怀。见她泫然欲泣,心头难免有些不忍,于是伸出手拍拍身侧,道:“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你们几个别看着,快去打水来让慧宁郡主洗洗脸。”后面的话,却是对宫女们吩咐的。
立刻有宫女打来热水,捧来梳妆匣子,服侍着慧宁郡主洗了脸,抹了香脂,又重新将头发抿了抿。一番忙碌下来,慧宁郡主也平复了心情。
谢皇后这才含笑道:“别站着了,坐到我身边来,咱们姑侄俩个好好说说话!”
慧宁屈膝福了福,才在她脚边的暖炕上坐下。又有宫女捧了簇新的绒面团福软垫塞在她的腰间,竟是一副准备抵足长谈的模样。
说了几句闲话,又细细问了家里的情况,谢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慧宁郡主从袖袋里掏出一套荷包,扇套,香囊,罗缨等物件。
就听她细声细气的对谢皇后道:“娘娘,送到宫里的年礼是父亲备下的,这些却是慧宁亲手绣的活计,您若是不嫌弃它们粗糙,就将就着用。”
“是你亲手绣的?倒是要看看你的手艺是否有长进。”谢皇后取了最上面的荷包放在手中细看着,就见荷包针线细密,绣样精致,居中的七彩凤凰展翅在祥云间翱翔,眼睛是红宝石点缀的,在烛火的映射下隐有光华流转,竟栩栩如生仿若活物。
饶是见惯了珍品的谢皇后,也不得不赞叹道:“好精致的绣活,慧宁,你倒是生了一双巧手。也不知以后会叫哪个有福的得了去,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德。”
慧宁面上微微一红,道:“娘娘又拿我取笑。”
谢皇后让宫女将东西收好了,才回头细细打量着面前垂首玩弄着腰间玉诀的慧宁郡主,眉眼间不由透出一丝玩味。慧宁郡主虽然姓谢,却与谢皇后不是出自同一枝。不过按辈分,她还是得喊谢皇后一声姑母。两府因为隔得近,关系倒是不错,且走动的十分频繁。
当年,谢皇后就是见她乖巧,想要将她指给刘晖,也算是拉拢之意。当然,这个年长又能干的二皇子娶的正妃是自己家的侄女,也能让谢皇后更加放心些。
谁知刘晖那小子如此不识趣,情愿承受皇上的怒火,也不肯接受慧宁。于是被盛怒之下的皇上打发出京,只让他孤身去做了个小小县令。同时为了安抚皇后,也给了慧宁一个郡主的封号。当然慧宁并不是皇家血脉,这个封号只是个好听些的虚名,让她每年多了些银米俸禄供养,却没有封地府邸。
不过最后结局能让刘晖远离京城,远离权利重心,谢皇后也是满意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刘晖默默无闻的做着县令,就在谢皇后几乎要遗忘他时,偏偏他却立了天大的功劳,收缴胡家暗中开采的铁矿,让黑尼族彻底覆灭.......加上那段时间太子有些事闹得过分了些,皇上气恼之余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于是一道圣旨将刘晖召回了京城。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脱离谢皇后的掌控。想必皇上也没有想到,刘晖虽然不在京城,与他一起长大的纪煌,却暗中不断的帮他蓄积力量。等到他回京后,一发不可收拾,居然让朝廷内原本太子独大的局势,很快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皇上想要让刘晖牵制住太子,却又在私心中怕他真的有夺位之心。于是在刘晖回京后不久,立即给了他贤王的封号,算是彻底断了他的与皇位的联系。
当然,权利之争,都是男人们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当年被拒婚的少女渐渐长成,她就像一朵完全绽放的空谷幽兰,优雅,美丽又贵气十足。偏偏又是她这个没有皇室血缘的郡主身份,于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下来。
眼见着她已经过了最好的议亲年纪,再想要找年纪合适的,就只能在那些死了老婆的鳏夫里选。慧宁心气极高,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一年又一年的耽误下来,慧宁郡主渐渐成了老姑娘。
不过听她今天无意中露出的口风,这丫头居然还没有对刘晖忘情。谢皇后心中虽然吃惊,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俩人都怀着心思,一时都没有说话。满室安静,只有火盆里的银霜炭不时发出“劈啪”轻响。
谢皇后本就头疼,于是轻蹙着眉尖,揉了揉额角。慧宁见状,忙问道:“娘娘可是不舒服?”
谢皇后没有说话,旁边的宫女答道:“回郡主的话,我们娘娘这些天累着了,一直闹头疼。”
“可看过太医?”
谢皇后摇摇手,无奈的笑道:“太医只会让静养,可年下事情这么多,桩桩件件都是要紧的,哪有机会静养。且熬着吧,等节过完了,再向皇上告个假,好好静养一段日子。”
慧宁郡主忙道:“这两年,我娘也时常犯头疼。她又怕吃药,于是我和一位老先生学了些推拿的手法,虽说不能断根,却能暂时缓解头疼。娘娘要是难受,不如让我给你推拿一番?”
谢皇后正难受着,于是欣然应允。让宫女取了头上的首饰,散了发髻,在暖炕上躺下。立刻有宫女拿来一床薄被轻轻给她盖上。明黄色的缎面上绣着大朵大朵繁复的牡丹花,深深浅浅的红纠缠在一起,她瞧着有些眼晕,忙移开视线。
慧宁郡主站在炕边,取下手上的指环,镯子,手串。将袖子挽起,用热水净了手,再涂了一层柔滑的香脂,才将修长的十指探入谢皇后披散而下的长发中,慢慢的,有力的在她头顶穴位上轻重有序的按压起来。
慧宁郡主倒是下过一番苦功,她不但认穴准,按摩的手法也极为老道。不轻不重极有节奏。不一会,谢皇后就觉得头疼缓解了不少,她微闭着眸子,脸上渐渐显出一抹笑意。
忽然一个宫女满面笑容的进来禀报:“娘娘,皇上过来用晚膳了!”
谢皇后猛地睁开了眼睛,疑惑的道:“皇上怎么想着这个时候过来了?快扶本宫起来。”此刻的她发髻散乱,仪容不整,可不太适合接驾。
慧宁郡主停下手,又协助宫女将谢皇后扶起。谢皇后才抬手抿了抿鬓边的乱发,皇上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见到谢皇后正欲行礼,忙上前扶了她一把,道:“听说你又闹头疼,必然是这些天累着了。朕过来瞧瞧,可好些了?”
谢皇后顺势直起身子,含笑道:“多谢皇上记挂着,臣妾已经好多了!”她又瞧了一眼依旧屈膝行礼的慧宁郡主,道:“慧宁这丫头手巧,亏她方才帮臣妾推拿,现在已经好多了。”
皇上正奇怪一向注重仪态的谢皇后,为何会披头散发,听她这么一说,才知道方才定是慧宁郡主在帮她推拿。于是对慧宁点点头,道:“你是个好孩子,起来吧!”
一直屈膝半蹲着的慧宁郡主,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忙站起身子。谢皇后抬手抚了抚头发,笑道:“皇上先坐着喝口茶,容臣妾去整理整理!”
皇上已经大刀阔斧的在暖炕上坐下,手中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琉璃嵌猫眼石佛珠。闻言颇为随意的挥挥手,道:“去吧!”
谢皇后含着一抹微笑,扶着宫女的手臂转身去了后堂。慧宁郡主原想跟着一起去的,却叫皇上开口留下,她只得站在下首,等着皇上问话。
谁知皇上并没有开口,慧宁郡主心中诧异,于是悄悄抬眸瞧了一眼。却见皇上的手搭在小几上,正飞快的掐动着手中的佛珠。浓密花白的眉头微微拧着,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烦心之事。
只偷偷瞧了一眼,慧宁郡主又飞快的垂下眼皮,盯着脚边的鎏金珐琅九桃薰炉。过了一会,皇上终于开口了:“慧宁,听说你是坐船回京的?”
皇上语气淡淡的,慧宁郡主的眼皮却是猛地一跳,转瞬却是恢复了无波无浪的平静。她乖巧的答道:“是,因为行程晚了几天,怕会误了节气,所以走了水路。”
“哦!”皇上又是半天没有出声,慧宁郡主不明所以,心中正感觉有些忐忑时,皇上又开口问道:“路上可还顺利?”慧宁郡主心头又是一跳,她不得不飞快的思索着皇上此番问话的用意。
犹疑了半响,她才道:“原本一切顺利,只是在经过衮州时,碰上了清风寨的水匪。不过他们打劫的是另外一艘货船,听说衮州官兵也来得及时,倒是没受什么惊吓。”
“水匪?”皇上显然并不是太过惊讶,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的道:“本该在新野河的水匪居然跑到衮州地界,什么时候,我东秦居然乱到如此境界。”
慧宁郡主与随伺的宫女,太监立刻跪倒在地。又是久久的安静,似乎只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终于,皇上疲惫的开口了:“都起来吧!”
“谢皇上!”
慧宁郡主有些胆战心惊的站起身子,皇上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些水匪的情况。可惜当日,慧宁郡主乘坐的货船迅速远离了出事地段,所以她知道的情况十分有限。
皇上见问不出什么,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失望之色。
此时皇后也重新挽了发髻走了出来,见慧宁郡主毕恭毕敬的站在皇上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不由眼波流转,盈盈轻笑着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皇上今日来得可巧,今日臣妾的小厨房里炖了一碗野鹧鸪汤,还有极新鲜鹿肉,狍子肉,再配上一壶温过的惠泉酒,正好给皇上驱驱身上的寒气。”
皇上颔首道:“那些鹿肉,狍子肉倒还罢了,你那野鹧鸪汤,朕倒是想喝一碗。慧宁也留下,人多吃饭热闹一些。”
慧宁郡主忙盈盈一福,道:“是!”
皇上果然对那碗野鹧鸪汤极感兴趣,用那汤泡了饭,就着些酱乳瓜,甜蒜,热热的吃了两碗。见谢皇后只动了动筷子,就称吃不下了。他蹙了蹙眉,叹道:“到底是累着了,如今不是年轻的时候,不能意气用事硬撑着。朕瞅着珍昭仪,丽昭容俩个勤勉克己,温良恭淑,以后就让她们帮着你处理后宫事宜。你也该歇歇,好好养养身子了。”
低头安静用膳的慧宁郡主眼皮一跳,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被掺了凝胶,渐渐变得粘稠的让人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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