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饭肯定是没法儿继续吃下去的,杜诺也不好意思再找借口留下来。车开回亚历斯,停到地下车库里。杜诺正准备离开,突然从旁边的车上下来一个人。
黑框眼镜儿,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紫银两色的亚历斯学院附属高中部学生制服穿得很是得体。杜诺突然想到——不知道小婵穿上这身儿制服会是什么感觉,一定不会难看。
刚从车上下来的女孩儿正低头玩儿手机,察觉到有人,便抬头看去。她先是茫然,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着杜诺笑起来:“我认得你。”
杜文两家早在上一辈就交好,杜诺跟文南山的儿子、文可的哥哥文竹是发小儿。眼前的正是自己发小儿的妹妹,刚刚回国来念高中的文可小姐。“你是叫杜诺吧,哥哥常常跟我提起你,你们关系不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杜诺指指她身后的车,问:“是打算去哪儿吗?”文可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不是…班上的聚会还没结束,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中途离开,回车里睡觉。刚刚我接到哥哥的电话,现在正准备去找他。”“文竹也在亚历斯?”“是啊,虽然没有课,但哥哥想约几个人明天去西山摄影。现在他们就在商量这事儿,哥哥要我过去跟这些人认识认识。”“西山?”杜诺一笑,“西山挺好,风景不错。不过最近好像不怎么太平…”“是吗?”“啊…小心点儿就好。”
西山…
亚历斯学院,研究社大楼。三个人同时收到杜诺发来的短信。不用说,是群发。司马琪愤愤地把手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又抓起桌上已经反复看过几遍的报纸,烦躁地又扫一遍。操作台的大屏幕上,显示着一幅巨大的京市地图。坐在操作台前的沈青柳手指飞快动作,熟练地调出西山假日大酒店的三维立体空间结构解析图。坐在另一座操作台前的杨念偷偷瞄司马琪一眼,神情忐忑,本来要说的话就此卡在喉咙里。
司马琪的脾气一直不能算好,这位大姐大一旦发起火来,是个人都要怵三分。她抬手看一眼手表,拿起大衣披上就准备离开。“杜诺不会耽搁太长时间,他一回来,你们就行动。”“明白!”沈青柳和杨念同时大声回答,然后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等司马琪一走,沈青柳就说:“干正事儿吧。”随即就转过头去,继续摆弄面前的操作台。这人明显不想说话,于是杨念想说的不知什么话只得胎死喉中。
杜诺走后,巫小婵持续发着呆。她仍然维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端着杯水一动不动,站在雕花木格子窗旁,看京市大街上的人流车流。杯子里的水还一口未喝,就已经凉透。
“你说,因为救人而杀人,是对还是错?”
“是错的。”叶孤舟没有犹豫,说。
“因为,不管心里有没有仇恨,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不管初衷是好是坏,做错事就是做错事…对吗?”她已不需要任何答复。甚至这个问题,她原本也不需要问。
“小婵,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事情?”
巫小婵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道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喝一口冰凉的水,站着继续发呆。叶孤舟不明所以,只独自收拾碗筷。而当他再次从厨房里出来时,已不见巫小婵的身影。只有桌上贴着张便利贴,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小字——等我回来。很简单的四个字,很容易被人赋予高于它本身的复杂含义。而叶孤舟知道,巫小婵想要表达的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网页,输入“京市西山假日大酒店”几个字,轻敲键盘,边浏览网页边等她回来。
又是一年料峭寒冬,王城的一条小巷里,依旧有雨。年年景相似,岁岁人不同。“得失酒楼”的小伙计一边吆喝着给客人上酒,一边偷眼打量坐在西边角落里的两位俊俏公子。那两位公子隔三差五就会来酒楼里坐上一个半个时辰,点一壶酒喝到底。他起初还以为两人是没钱买酒,坐这儿混日子。不过时间一长,他就不敢再这么想。那两位公子穿着虽然朴素,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范,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的穷苦人能有的。那他们到底为什么总是来此,点上一壶酒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呢?
“小二——来壶酒!”客人大嗓门儿喊酒,小伙计连忙跑过去,抄起他那练熟的响亮爽利的声音,应到:“来勒——”
替客人斟完酒,小伙计又往西边的角落里看去。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吗?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天子脚下的土地,一块儿废墟竟然能在那儿摆五年,也没人来管管,尽碍人的眼!他摇摇头,提起空酒壶一阵儿小跑钻进酒房里打酒去。西边角落里的两位公子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
江南为自家主子斟酒,细细的酒线从壶口流到白瓷的酒杯中。酒杯里晃荡起烛火的明亮温暖的光。“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戚衍摇摇头,端起斟有七分酒的酒杯,一饮而尽。片刻后,说:“就像我第一次从那里出来后一样,现在我依旧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这事儿不能再拖。”
忽的一阵儿凉风吹进来,冰冷的雨丝打在手背上,刺刺的疼。江南立刻起身去关窗,却看到下面的街道上,就在那片焦黑的废墟前,站着一个人。小姑娘披散着头发站在雨中,一条蓝丝带在脑后简单地挽成一个结,服帖地搭下来。衣服虽已湿透,但并不显得狼狈。
“看什么?”戚衍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从他旁边探出头去,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巫小婵撩一下耳边的发丝,转过身来,正对上戚衍探出头来的视线。
小伙计从酒房里出来的时候,只看到西边角落大开的窗子和窗框上一片翻飞的衣袂,顿时目瞪口呆。
在戚衍不顾一切似的翻身跳窗后,江南也紧跟着跳下来,在离巫小婵只有几步的地方站定。干爽的布衣渐渐被雨水浸湿,雨形成的细流弯弯曲曲从戚衍的脸上滑下,在精巧的下巴处,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叮叮嗒嗒往下落。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嘴巴张张,却总觉得缺少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南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挡在他头上替他遮雨,被他轻轻摇头推开。这期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巫小婵。
“你是谁?”江南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挡在戚衍身前,问她。巫小婵歪头拧一把发丝,水顿时滴滴答答流出来。她没有回答江南,而是对戚衍说:“你难道就打算让我这么一直站着淋雨吗?”她清清淡淡的声音就像一把钥匙,突然就打开什么已被尘封许久的东西。戚衍莫名心惊,随即却笑出声来,说:“原来是你。”他扬手一拍,“啪”的掌声之后,一辆马车从巷口拐角处驶出来,娴熟的马车夫六子驾车朝他们而来。戚衍眉间瞬又聚起忧虑,对巫小婵说:“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我想,这时间恐怕只有你才能帮得上我的忙。”
“真巧,我正好也有事儿要找你帮忙。”钻进马车前,巫小婵突然回头对他说这么一句。她跳上车,六子扬鞭一声吆喝,车轮便轱辘轱辘转动起来,渐渐驶离小巷。
看呆的小伙计此时突然回过神儿来,趴着窗大喊:“公子——酒钱还没给呢——”风一窜,差点儿就完全湮没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