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们还能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谭潭也问巫小婵这同样的问题,得到的是相同的回答,只是末了,巫小婵还加上一句:“你若是早点儿回荆川,说不定还能见到她。”等到谭潭回到荆川,并在徐老板的酒吧里看到燕旦和夏晓,再想起巫小婵这句话时,已经是很久以后。当然,这是后话。
谭潭紧接着答巫小婵的是:“我一定要带雀子一起回去!”巫小婵没再说什么,只是招来余为,拜托他把谭潭送回酒店,顺带拿上杜诺的卡,帮她续一个星期的房。她自己那点儿钱在京市绝对撑不过两天,除非去睡大街。余为对这个逃课的女学生颇有一种大家长似的不屑,两人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不顺眼,终究还是前后脚离开。
“她还真执著。”
“是啊,很执著。”巫小婵转过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边的杜诺。杜诺却突然拾起她的手,说:“你刚刚是不是去过什么地方?”巫小婵不解,一低头却看见自己手心里有一层薄薄的灰,像是握过一把浮土。这只手正是刚刚拿过追寻局中那三颗石子和枯枝的手。她竟不曾察觉。“一手的灰。”杜诺继续他刚才未说完的话。
巫小婵以为他会深究,却没想到他就此打住:“走吧,进去谈谈。”这时,叶孤舟拉开对面房间的门走出来,看到两人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把巫小婵的手拉过来,塞进一个样式古朴的暖手炉:“我从店里带来的,里面点着炭,暖暖手。”
“炭?哪儿来的炭?”
“你回去问聂瑶吧,她擅自拿出店里的东西来用,我干脆拿来给你。”
巫小婵瞪大眼睛:“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说得好像你很懂事一样。”叶孤舟竟然拍拍她脑袋,“这事儿你回去问她就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你绝对不会怪我。”
三人进来后,孟君一一招呼他们坐下,并一一倒上一杯水,再正襟危坐着。异常客气,也异常疏远。“这事儿我终究不能一直瞒下去,但愿你们能帮我…”
三年前的一天,孟君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说话,或者说无法发出声音。“你们不可能理解他那时的恐惧。”巫小婵想起张恨恨先生说的话,“我理解。那孩子从小就被当成哑巴,又因为是殡仪馆里的孩子,没什么朋友。当初我见他时,他只愿意跟我说话,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他要把十年来没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他此后不止一次告诉过我,他不怨什么人,没有悲伤,也没有仇恨,只是害怕。唯一悲伤的就是做梦梦到自己对别人笑,往往会惊醒过来,抱着膝盖无声地哭。那天早上我见他迟迟没有出房间——哦,他原来跟我住在一起,你们应当知道,我们就像亲人一样——我到他房间去看他,就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哭,只有眼泪,没有声音。这么大个人,哭得还像个孩子一样,丝毫不愿克制。那简直如同噩梦一般,你们要知道,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个歌手。”张恨恨的话和孟君的话在巫小婵耳边重叠:“我只想逃开所有人,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于是在张恨恨先生的安排下,你到他国外的一个朋友那儿暂住。”“不是暂住。”孟君看着杜诺,说,“我原本以为会是永远。”“你就没想过声音既然能突然消失,也可能突然回来吗?为什么要那么悲观?这会不会显得太懦弱?”杜诺向来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或者说,他善于掩藏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彬彬有礼的公子哥儿,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他说话一点儿不留情面,直击人的敏感和脆弱。孟君却只是抬手指着巫小婵,说:“杜先生,如果有一天巫小婵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还有信心能够说服自己她会回来吗?”他指着人的动作没有显得丝毫不礼貌。巫小婵不自觉地抿抿唇,手掌贴在暖手炉上,一寸寸地烫,这炭火烧得灼人。杜诺没说话。孟君略低下头,继续说:“在那边,我遇到一个人…”
这里的夏天简直温柔得像一杯热酒,这会儿酒从天国洒下来,却是有点儿让人沮丧的。老彼得的话果真不错,也怪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出门时没带伞,现在两手空空,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好在汽车站台离图书馆不远,三步并两步跑到下面。还好,身上没怎么湿,怀里的书也没事儿。
老板总是很有远见,他应该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上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不张扬,天也跟人一样,软软糯糯,温温和和的,时不时会这样下场雨,湿湿嗒嗒的。其实能在这个城市终老也挺好,失去声音,我没有怨谁。好像那原本就不该是我的东西,我平白拥有它这么多年,如今它要走,我不该拦,也无力拦。只是,偶尔会觉得悲伤。我再次回到多年以前的生活,以不谙世事之态,沉默以对所有喧嚣。
公共汽车站站牌下的一点儿避雨的地方站着三个人,当然,三个人中有一个我。旁边的女孩儿一身干净得出奇,连个随身包都没有。她抱着手笔直地站着,眼睛平视前方,没什么情绪,就如同观看一幅素描画。这真不像是一个出现在城市街头的人的装扮。另有一个一头黄毛的青年站在旁边,背个单肩包,一只耳机塞在耳朵里。常年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也有忘记带伞的时候吗?
公交车顶着两腮明亮的黄安安静静开过来,青年戴上另一只耳机上车,这辆车再安安静静地走。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察觉到有只手在侵略他的背包。目睹这全过程的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惊讶吧,所以女孩儿才会转过头来看着我,把她手上的包在我眼前一摇一晃:“这是我的钱包。”我没有答话,事实上我也无法答话。她又加一句:“我说,刚才那个人才是小偷,你信吗?我不过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而已。”说着,她从包里抽出一只袖珍钢笔,一张硬纸卡片。我看到纸卡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十一”。她又抽出一张,我以为这张会写着“十二”,没想到竟还是“十一”。看到这两个字,我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跟我说的是我原本那个国家的语言。我不能说话以来,对声音和语言都钝感起来。
她把两张写着字的卡片递给我,说:“菲德尔农场,有需要就联系我们吧。”我迟疑一下,终究还是接过这两张卡片,这才看到它们其中一张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一个网址,而另一张上是行娟秀的小字——与真诚的人成为朋友,菲德尔农场。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我想。然而再抬起头来时,她已经不见踪影。公共汽车一甩尾灯潇潇洒洒而去,下一辆该是我等的那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