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还是现在就说吧。我没那么多时间…”说起来好像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很忙一样——叶鹿舟转念这么一想,这人怎么着也不应该是他这种市井小民,这话说得…“我的意思是明天我还得上课。”“啊,对,你还在念书。”那人似乎是很惊讶,但听那口气,明明是早就知道。“在念哪一级?上高中吗?”“念高中一年级。”“这么小…”叶鹿舟竟耐下心来与他解释:“我跳过级,小学只念过四年。”“那你应该是个聪明孩子…”“不是,不是…”被人如此夸奖,他惭愧至极,连忙补救那句话,“我功课不是很好,常常被骂笨的…”这一问一答,简直像极好好老师与好好学生。
叶鹿舟突然想起,他为什么跳级呢?
他是弟弟,哥哥比他大两岁。哥哥上二年级的时候弟弟上幼儿园。弟弟黏哥哥黏得紧,非要跟他读一个年级、一个班,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做同桌,于是哥哥当起老师,教弟弟一二年级的课程,让弟弟和自己一起上三年级。但最后,却不是在一个班,不是在同一所学校,甚至不是在同一座城市。“他要回老家。”那女人说起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有恐惧。“可是没有人照顾哥哥呀。”“有你姥姥。”“可是姥姥会死。”他那么小就知道人会死,因为哥哥总在他面前唠叨他看到的死去的人的事,这导致那个时候的弟弟有时会怕,甚至会恨哥哥,但他还是黏他。女人猛地把他推开,马上又把他搂回来,说:“你哥哥自己会照顾自己。”自己最近总是想起这种事。
叶鹿舟摇摇头,像是要把这些不愿想起来的事甩出去,甩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真是气恼。叶鹿舟重新摆出一副痞子气十足的面孔:“这位大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混混头子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回去吧。”“回哪儿去?”“回你家,回你学校,我明天再找你来。”叶鹿舟一听,还是要找他?这人怎么这么奇怪?抓他来什么也没说——的确什么实质的话也没说,什么都没做——刚刚叫他到山下,这会儿又叫他回去,莫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吧?不过有他这句话,叶鹿舟算是得到暂时离开的许可,这样看来,他其实没面临什么危险,自然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
“好吧,那就这样,我先回去。”说着他转身欲走。楼梯上传来男人的话:“把东西留下。”他以为他指的是怀表,于是就把就把表放到地上,站起来就走。“不是说这个。”“啊?”“这表你带在身上吧,把照片留下。”叶鹿舟真是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不过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本,只得乖乖把那一袋子照片放下,想想,又把那怀表捡起来揣进兜里。
“嗯,你走吧。”
嗯。走。
一出别墅,叶鹿舟就看见带他来的那两个男人。见到他完好无损地走出来,这两人还颇为惊讶。一路上,两人变着法儿地套他的话。“小子,你见到我们老大没?”“见…不,那不算见到。”他的确没见到那个所谓的老大。
两个聒噪的男人有时是比一群聒噪的女人还要讨厌的。两个男人言语间对他客气不少,虽然还是“小子小子”地叫。最后,叶鹿舟一扬嘴角,对他们灿烂一笑:“他说过段时间再叫你们来请我,后会有期啊。”要留给这两人一个潇洒的背影,他想。于是他潇洒地一转身,就往巷子里走去。
这才多久啊,心情就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刚才真不应该求那老实的流浪大哥帮忙,多此一举。待会儿见到他还得兑现承诺给他一包烟,这买卖,真亏。果然,流浪大哥是足够老实的。叶鹿舟远远就看见自家那个花店的一角,简直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活着只为苟延残喘——只一眼,他就看到流浪大哥。
老兄蹲在花店门口,还吸着他走时给他的那支烟——也可能是另外一支,毕竟天下的烟长得都没什么差别。叶孤舟看他小心吸烟的样子,想着,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一根烟都不敢吸得尽兴。老兄望到他,一跃而起跑过来。“老兄,怎么样,还不错吧?”他问的是烟。老兄说:“你不是要我在这儿守一天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是怎么个意思?”“嗨!这不是好事儿吗?”他摸出兜里的烟,“来,给你,回去吧。”回去睡天桥。
老兄喜滋滋地拿着烟往回走,走到一半儿忽然停下来,回过头来叫住叶鹿舟:“小老弟,你说要守个姑娘,刚刚就来过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叶鹿舟觉得老兄的话有些飘渺,沾不到地儿,所以他好大半天才明白过来老兄话里的意思。就在他刚刚明白,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之际,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叶鹿舟?”然后他感到有一双手从背后环过来搂住自己的腰,背上贴过来一片软软的胸脯。
“你为什么让人告诉我你被那帮人抓住,说什么有可能回不来…你骗我做什么?”谁来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是个痞子,看看没什么营养的书,和女同学**,却没正正经经这么喜欢过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好也喜欢自己。
“覃汐,”他把那双手从自己腰上拿下来,转过身,退后一步,有些惶恐,“你这是干什么?”这时他才看到覃汐的眼睛红红的,眼眶周围都肿起来,看起来没有往日那般漂亮。红眼睛,这时像在笑,又像是哭的。覃汐瞪大眼睛望着他,随即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说:“叶鹿舟,这么多天我恍恍惚惚地过来,深思熟虑,只想明白一件事。你还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我想给你温暖,你也…给我温暖,可好?”叶鹿舟不知道是该感恩戴德还是该气急败坏,他原以为这小妮子就是个乖乖富家女,没想到啊没想到,她这么大胆。
“你跟我来。”叶鹿舟拉起覃汐就往花店门口去。“去哪儿?”“我家啊。”叶鹿舟拉着覃汐风风火火上楼,这花店凄清如初,像是一个花的集体葬礼,然而他所没发现的是,就在他经过一株牡丹时,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仿佛倏忽一下子活过来,于百花中绽放无可比拟的明艳。
意料之中,叶国华表现出对这个儿子的出现的异常震惊,更震惊于他竟然带回来一个女孩儿,刚刚要往嘴里灌的酒瓶子也堪堪停在离嘴唇不到一寸的地方。酒瓶倾斜着,透亮的酒水涓涓流成一条线,片刻就打湿他老旧的军绿色衣服胸前的一大片。他张张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鹿舟已经把覃汐拉进房间,重重摔上门。男人扔掉空掉一半的瓶子,用牙齿野蛮地咬开另一个瓶子,继续喝。
覃汐心像鼓点子似的杂乱无章地敲打着,不安,惊恐,害怕,焦虑,期待,兴奋,激动,百味交杂。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叶鹿舟,你不要再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
叶鹿舟在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呯嗒哗嗒不停。覃汐不禁开口问:“你在干什么?”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跪到地板上,伏低身子伸手往床底下探,但半天都没摸出个什么东西,急得耳根子发红覃汐见状,也过去挨在他对面跪下,伸手努力往里探。她身子小,一探就碰到一个硬硬的有棱有角的东西,于是赶紧把另一只手也伸进去,艰难地拖出一个小箱子来。叶鹿舟很宝贝地拿袖子一擦又一擦,劲儿使得要把袖子磨破一般。覃汐也帮他一起擦,也不管衣服会弄得多脏,整个人有多狼狈。
“打开他。”叶鹿舟说。覃汐看着他,点点头。钥匙就插在锁孔上,她轻轻一扭,叶鹿舟伸手就粗鲁地掀开盖子。于是,覃汐一眼就看到里面的东西,那么多的小玩意儿,这是她所能想象的所有属于童年的、属于男孩子的秘密——小铁锤、玩具汽车、机器人、玩具手枪、果核儿、小红花、钢笔头儿、瓷玩偶…箱子内壁的盖子上贴着一块小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的同时,也看到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男孩儿并肩站着,一个张扬,一个严肃。他们一点儿也不像,却又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