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大兴,许多香客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至武当烧香,外乡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两地最多,武当诸多山峰的大小道观都提供借宿,以至于连前不久才“开山”的小柱峰,那座崭新的青山观也是香客络绎不绝。…,武当主峰紫虚观和洗象池,小莲花峰柿子林和龟驮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画,这些景点无疑是引人入胜的风光独到处,但武当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让香客如沐春风,辈分高如陈繇俞兴瑞、尊贵如掌教李玉斧,也会一直遵循吕祖订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签”的规矩,为登山香客无偿解释签文,只不过武当山香火这般鼎盛,有个人堪称居功至伟,那就是曾经在山上结茅修行的新凉王徐凤年,他当年所住茅舍不远处的洗象池如今成为当世江湖人的朝圣之地,更为武当山吸引无数慕名而来的女子香客,烧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轻人实在太过传奇色彩,身为异姓藩王,位极人臣,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作为武人,跻身武评四大宗师,而且据说长得玉树临风,口口相传,更是被誉为人间谪仙人,其风流不输当年西楚曹长卿。如此一来,武当山便出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别地寺庙道观,武当的女子香客越来越多,且多是妙龄女子携伴而来。
当徐凤年和李玉斧余福在暮色中分别,师徒二人继续登山前往武当主观,徐凤年则前往那栋茅舍,不料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远处望去屋内明明有依稀灯火,等他临近后,先是灯火骤然熄灭,然后就敲门不应,徐凤年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她难为情,没脸皮跟自己同住一屋,这让徐凤年哑然失笑,其实当年她搬书登山后,两人就住在一起,只不过跟同床共枕无关,他睡那张小床板,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在屋内角落打地铺,那会儿世子殿下可不会怜香惜玉,再者估计小泥人也绝对不会承他的情,若是徐凤年果真提议他睡地上,估计她才要睡不安稳,只会以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清凉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无良的世子殿下欺负得惨了。两扇纤薄木门,就这么把这位连钦天监都硬闯入内的年轻藩王给挡住了。徐凤年转身,看到一条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凤年坐在那张当年还是骑牛的亲手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抬头望着银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阶夜色凉如水,只可惜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
徐凤年独坐片刻,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借着星光去毗邻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绿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样,搭起了许多木架子,爬满了藤蔓依依的黄瓜丝瓜,开着许多朵黄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还有些圆滚滚的西瓜躲藏在绿意中,徐凤年数了数约莫有五六个,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徐凤年总觉得它们长得娇憨可爱,心想等它们长大以后,摘下来拿去洗象池内冰上一冰,一定会很好吃,但他也许又舍不得吃。
徐凤年回到小竹椅坐下,闭上眼睛,但是什么都不去想。
吱呀一声,屋门轻轻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姜泥偷偷看着那个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独自登山以来,一开始习惯性打地铺,后来鼓起勇气,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铺,这些日子睡着都挺有滋味,先前听到徐凤年的熟悉脚步,她第一件事就光脚跳下床,关门,然后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丢,躺在席子上装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装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很有宗师风范。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离去又返回坐下,然后就彻底没有了下文,反而让姜泥开始发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个最喜欢记仇的家伙来个秋后算账,她好一番天人交战,这才壮起胆子打开门缝,结果看到那家伙破天荒安安静静坐在外头,丝毫没有跟自己计较的意思。
突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姜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瞬间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愤懑道:“徐凤年!你偷我东西!”
正在啃咬一根黄瓜的徐凤年转过头,一脸天经地义的欠揍表情,“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可以说是偷东西?”
姜泥板着脸伸出手,斩钉截铁道:“给钱!”
徐凤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茬,“身上没钱,先欠着,明儿跟李掌教他们借些铜钱,一根黄瓜你收我几文钱?一文还是两文?”
姜泥犹豫片刻,底气十足道:“两文!”
徐凤年笑意温柔,咬着黄瓜,含糊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价三文啊?”
姜泥先是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道:“说两文就两文!”
她很快补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宝的二文钱,必须是祥符通宝的二文制钱!”
徐凤年打趣道:“呦,集齐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儿开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钱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姜泥气呼呼道:“你管我?!”
徐凤年转回头,默不作声。
姜泥来到他身边,防贼一般警告徐凤年:“西瓜还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清凉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黄瓜,绿蚁,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红薯和青鸟。有些人还在,有些人已经不在。
姜泥回屋子搬了条小椅子坐在他稍远处,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慢悠悠吃着黄瓜,像是在吃着她的铜钱,两文钱。
徐凤年停下嘴,拎着半截黄瓜,轻声道:“谢西陲他们都挺好,你不用担心。广陵道那边也如我先前所说,除去西垒壁战场之后的零星厮杀难免血腥,离阳朝廷的收尾大体上还算温情脉脉,对文官都很善待安抚,宋家成了新广陵道本土官员的领头羊,赵家天子特别下旨征召那个宋茂林入京担任翰林院学士,原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剑康的一位得意门生,对广陵道读书人素来天然亲近,一到广陵道不是先去衙门任职,而是大摆筵席,曲水流觞,喊了数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谈,加上邀请二十余位上阴学宫的稷上先生,堪称一桩十年难遇的文坛盛世,而作为戊守广陵道主要武将之一的宋笠,也马上跟一位出身广陵道豪阀的女子成亲,种种迹象,都证明太安城不希望广陵道再起波澜。”
姜泥没有说话。
徐凤年转头望去,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动人容颜,柔声道:“这个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你的运气一向不错,也在这个‘往往’之内。”
姜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从来就没觉得西楚复国有多么需要我。”
徐凤年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姜泥突然问道:“那么北凉呢,是不是没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凤年跟她对视,郑重其事道:“没了我当然不行啊!”
姜泥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黄瓜,“如果徐骁没死,如果我师父李义山还在,如果陈芝豹愿意辅佐我当北凉王,如果朝廷对西北边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两姓内讧,如果北凉边军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
……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就显得很重要了。”
姜泥歪着脑袋,“你在跟我诉苦?”
徐凤年还了一个白眼给她,“我又不苦,显然是跟你臭显摆来着。还记得吗,当年我跟你说我这么天赋异禀根骨清奇的习武天才,只要给我两三年功夫,就能练出一个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会儿看我
的眼神就跟看白痴差不多,现在如何?”
姜泥没有言语反驳什么,但露出一个你踩到狗屎而且还是个大狗屎窝的不屑神色。
徐凤年抬手高高抛掉那一小截黄瓜屁股,满脸洋洋得意,“我收了三个徒弟,以后江湖假使还有武评的话,那么王生余地龙吕云长他们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评前二十,余地龙那个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独占鳌头。”
姜泥哦了一声,“余地龙?就是那个在幽州骑军里当斥候的那个孩子?”
徐凤年点点头。
不曾想姜泥下句话的威力无异于飞剑取头颅,“连我在武当山上,都听说了那个扶墙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厉害的天下第一。”
徐凤年呆滞当场。
然后姜泥就听到那位扶墙宗师在那里碎碎念着“清理门户”。
姜泥抬头痴痴望着那条悬挂在天空的银河,跟随棋待诏叔叔去了广陵道后,一直听那里的百姓将其说成“天上广陵江”。
徐凤年跟随她一起望着那条天上大江,喃喃道:“听说南疆有十万大山,听说辽东大雪犹胜西北,听说南诏有座蝴蝶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首尾相接,从树上一直垂挂到水面……”
姜泥听着他的念叨,轻声道:“那些让你惺惺念念的地方,你以后会都去看一遍吗?”
徐凤年眯起眼眸,“当然想啊。”
姜泥收回视线,“明天我想去山顶的紫虚观烧香。”
徐凤年纳闷道:“祈福许愿?还是跟人求签?”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徐凤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没有记错,明天会有武当掌律真人陈繇亲自解签,不管你睡懒觉起得多晚,我也能让老真人第一时间帮你解签,谁让我是武当山的天字号大香客,他们哪敢怠慢。”
姜泥正要刺他几句,徐凤年已经率先开口道:“当年邓太阿赠送给我十二柄袖珍飞剑,后来跟韩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萨那几场死战,毁坏了许多,已经凑不成一套,我后来便让清凉山后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别跟我的几种剑意相契合,九柄飞剑的名字分别叫做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姜泥不客气道:“酸,真酸!”
徐凤年哈哈大笑,收敛笑意后,轻声提醒道:“对了,明天烧香的话,有些琐碎事情得先跟你说上一说,省得你无头苍蝇乱撞。请香不用多,不是买一大把就显得心诚,三炷香足矣,而且请香的铜钱必须许愿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当烧殿香和坛香又有分别,尤其前者讲究一个‘香不过寸,过寸则不灵’,后者以檀香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带香火的,不是你这般临时抱佛脚,哦不对,是抱真武大帝的脚,这么说好像更不对了……进了道观,男左女右,无论是走台阶还是过门槛,都不要走正中间,许愿之时,不要随意许诺日后供养之事,这在道观和寺庙都是一个道理,菩萨也好,真仙也罢,都不差你那一炷香,还有,在武当烧香,据说求平安顺遂最灵,切记不要许愿太大。以后若是许愿应验,莫忘了还愿……”
听着徐凤年不厌其烦地絮叨,姜泥心境祥和,心底还多了一些让人感到暖洋洋的温暖。
只不过徐凤年果然没有让姜泥“失望”,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色胚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当山许愿早生贵子也是可以的!”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
想起了当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杀贴》。
末尾处,是姜姒誓杀徐凤年。
徐凤年看着她呼吸时胸口微颤的风景,笑眯眯道:“小泥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姜泥冷笑不止。
不再仅仅是当年吵架斗嘴总是一败涂地的小泥人,如今颇有几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风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当武当诸峰的悠扬晨钟同时响起。
武当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外广场上,站着数百位各个辈分的武当道士,不但如此,还有数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传是上代掌教洪洗象从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圆转如意,中正平和。
领拳之人,是三人,武当现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
还有一袭青衫悬玉佩的北凉王徐凤年。
清风徐来。
自然而然。
满山雾气,仙气,侠气,意气。
原本信誓旦旦要独自去烧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广场后方,踮起脚跟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听着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窃窃私语,她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浮现两个酒窝。
姜泥在徐凤年打拳结束后,正大光明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视线之中,她微微红着脸牵起他的手。
他昨夜说过,他的习武,起始于武当山,那么他的江湖,也应当终于武当山。
在这始终之间,甚至在始终之后,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