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玄幻小说 > 神树街 > 第四节
    秋根抱了棉袄跟在后面,见二伯的步子越来越沉,全没了刚才的精神头,不禁也联发了伤感。 想起那些年,这黑水泡子是何等的丰满和繁华。泡子边上,只是一下水,便半腰多深,往里走上十多步,脚底就打了飘踩不到底了。渔场的林二悬把船划到泡子芯上,用带去的一根**米长的杆子往水里竖,抓着杆子这头,连胳膊都进水里了,还是没把杆子竖到底。回来白白话话地跟大伙悬乎,说,咱这泡子怕是要二十多米深呢,我手上的杆子有感觉,竖到水里,觉得那杆子头还在半截腰上晃着呢。别人都不信他话,但也想不出个招来测测。直到最后这黑水泡子到底多深,一直也没个确认。

    那时,黑水泡子临南临北一带,都连着密密实实的水蒲和芦苇子,那草根在水里,草叶黑绿黑绿地钻出水来,长到一人多高,天若不冷,就还长。厚密的地方,连船都开不进去。水鸟也省了力气,特别是那些又笨又懒的野鸭子,叼了几个草棍一横,便能在里面做窝了。秋根没少把船头挤进去,从那些窝里掏野鸭子蛋。野鸭蛋比家养的鸭蛋小,但比家鸭蛋鲜,蛋黄打出来,都是鲜红鲜红的,不管是炒着或煮了吃,都让人吃不腻烦。

    那时黑水泡子的鱼可是厚着呢,船桨在水里划,一会就能触着一条。特别过了下午,太阳快掉到甸子那边,芦苇子里各种鸭叫鸟鸣都响起来的时候,水里的鱼便也憋不住了。平静的水面上,腾地跳出来一条,腾地跳出来一条,一跃老高,在空中甩着尾巴。甩够了,啪的一声再掉到水里。那时秋根总会在那些鱼们跃出水面的时候,听到吱地一声响。一开始他还不相信,又听了几次,确定那声音真的就是那些鱼们发出来的。他跟和他一起值班的老赵头说,鱼是会叫的,鱼叫的时候,是吱的一声。老赵头就笑他,说,秋根你不要老去泡子边了,你要是再对着泡子发呆,把泡子里的妖精都勾引出来了。秋根不理他的话,还是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看着泡子发呆,看那些鱼一条一条在水上面蹦,有时还是能听到那鱼吱的一声,又吱的一声。秋根确定那一条一条的鱼都不是妖精变的,那尾巴甩得那么好,怕妖精也不能做到,秋根很坚信这一点。但他觉得,那一条一条叫着的鱼,确实是在跟他说着啥话的。只是那些话,秋根听不懂。听不懂,秋根就不知道那些鱼到底说啥了。那时的秋根,可从来没想过这泡子会有干的一天,干得连一滴水都不剩。而这中间,也只是十几年的时间。

    别人讲,黄炳义自从承包了黑水泡子后,效益一直比不得温金海那阵。特别是后来那几年,不但夏天打渔的大网闲置了一半,就是冬天冰面上起的鱼堆,也都瘦小的可怜。大鱼打得少也少了,可连新撒进去的鱼苗,也都稀稀疏疏地在水里看不到了踪影。那时就有传言说,黑水泡子里出了专吃鱼的水怪了。那水怪藏在深水底下。白天不露面,一到夜里就出来吃鱼,几个看泡子的工人,曾无数次在无风无浪的夜里,听到水里巨大的泛水声,还听到水鸭子惊慌失措的嘎嘎叫声,像做着啥挣扎似的。有人就说,那水怪不仅吃泡子里的鱼。还吃苇塘子里的野鸭子,那鱼是先吃大的,后吃小的,那野鸭子却是先吃小的后吃大的。理由是,大鱼的肉可口,小鸭子的肉鲜。但到底是不是这样,却也都该是人们的猜测,谁又跑到那水怪的心里看了?这些传言人们先还不信,可那芦苇子里天天叫得响亮的野鸭子,还真是越来越少了。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近二三年来,甸子上的泡子开始无缘无故地闹腾。先是周边的那些小泡子渐渐缩小,半年一年的,让人没有防备地,竟枯竭了。之后就是这黑水泡子。那一荡一荡的泡边沿子,一天天亲眼见地,往泡子里走。像是有妖怪在泡子里吸着一样。黄炳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找了好几拨的大仙来看,最终也没能阻止黑水泡子的枯竭。在去年秋底,黑水泡子在北甸子上,也彻底消失了。就又有人说,这一切都是那水里的水怪在起屁。是它把黑水泡子的底弄漏了,连鱼带水地,给运到别的地儿去了。还有人说,这黑水泡子的财本就不该是黄炳义的,占着神树村的地方挣着神树村的钱,这神树村的神树能愿意么?是神树村的神树显灵了,把那黑水泡子的水,让老天一点点地给收走了。

    秋根不信水怪和神树显灵的说法。跟温金海说,温金海也不信,说,啥水怪水怪的,青天白日的,哪出那么多的怪!还说神树显灵,那老树咋能那么本事了?要那么灵,当初就别让黄炳义得了去么!你别听人瞎说,信那些神了怪了的东西。

    秋根听着也点头,可这黑水泡子到底咋干了,温金海也给不出个说法。

    秋根跟在温金海的身后,一脚一脚地踩着土,一忽觉得亲近,一忽又觉得陌生。心情也像那双脚,在心里,起起落落的。

    温金海站站走走,背着个手,也不说话。正午的日头烈烈地照着他,显得他更像河底里长出的那些衰草,萎靡得没了样子。脑袋上的白头发短短地贴着头皮,刺猬一样立着,把皮肉透出来,红红的,像刚出窝还没来得及长毛的鸟皮。秋根一眼一眼地看着那坨鸟皮,不禁又想起以往的那些年,温二伯从村部调出来,被乡里任了命,来北甸子做渔场场长时,又是何等的气势恢宏。

    当时渔场的场部盖在北甸子芯上。一排大窗户大门的房子,和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养鸡养鸭养鹅,还养猪。二十多个场部工人,打渔的打渔,晒网的晒网,做饭的做饭,看泡子的看泡子。干啥的都有,又啥都干得不乱。春天的时候,温金海坐好几天的火车去外省买回鱼苗,回来撒放到泡子里。那鱼苗跟个两三寸的小铁钉那么大小,细细的,瘦瘦的。放养后,等年年冰冻三九的时候,大量地出成鱼。其实在夏天,也会用大眼的渔网打一些漏网的成鱼上来。但捕捞的数量都不是很多,除了供应本地的一个市场外,并不可着意挥霍。可冬天就不一样了。冬天的鱼从水里出来,一个是能放得久,损耗不大,从水里出来多少,便能卖出多少,不会余复。再个是这个时候的商家多,价钱好,各处来要鱼的车都排上了号,正是出成鱼的大好时机。一进腊月,渔场要在村里招用很多的壮劳力,在已冻成冰面的黑水泡子上开钻凿冰。露出长长的,几百平米的水面,从里面拉网打渔。每年的这个时候,捞出的鱼都会在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颇为壮观。那些鱼有鲤鱼、鲫鱼、草鲢、胖头,有时还会有少量的泡子里原生的,带着锋利翅子,肚子跟脊背长成三角一般的尕鱼。那尕鱼可是厉害,那翅子真的跟刀子一般锋利,手抓着它,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伤到。那些鱼从冰水里拖出来,先还甩着尾巴活蹦乱跳的,也只是一刻,便冻结得挺挺的了,跟直木棍子似的。有三四斤沉的,有七八斤的。个别的草鲢还会更大一些,立起来大半个人高,都十几二十多斤,胖胖的鱼鳔子,非常降人。那些年,一说起渔场出鱼,谁都会把眼睛瞪得溜圆地,像那个场景,把人都给惊着了似的。

    那创下的效益,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

    场部那时有一匹马,是专门给温金海配的。那马兔色,却白着四个蹄,在甸子里跑起来,那绿草把白蹄衬得非常好看。温金海非常喜欢那匹马,给那马起名叫小灰龙,配了一副绿大绒扣着紫边的鞍子,和一副纯熟皮子的笼头。那小灰龙也利落,平时温金海骑着它回村或去哪里办事,双脚一夹蹬,一扬鞭子的功夫,已跑出老远了。马在场部的时候,总是秋根把它牵出去撒。到草丰盛的地方,用马绊子绊上。那时的马绊,分两条腿绊和三条腿绊。淘气一点的马,就被绊上三条腿,防着它到处乱跑。可小灰龙,秋根从来都给它绊两条腿,而且还是顺绊。马一边吃草,一边像走道似的往前挪,一点也不用不自在。一次秋根不在场部,林二悬去绊马,绊的也是两腿,却是横绊。小灰龙吃上几口草,就得把身子抬起来,使劲地往前蹦一下。秋根回来,老远见着小灰龙在那蹦,没回场部,直接奔了小灰龙去了。把马解了绊,气冲冲地牵了回来。到了场部,拿眼狠狠地瞪林二悬。林二悬不服气,说秋根,那马是你爹呀,你天天那么惯着它。被温金海照着屁股就踢了一脚,说,二悬子你少扯犊子。就是你爹,也得给我顺着绊。林二悬一看场长护着秋根,也不敢吭了声,撅着嘴,去看泡子去了。背后却跟老赵头说,怪不得头几年村里人说,温金海跟秋根的娘相好,我还不大信。现在你看了么,这来不来的,还真替人家护上犊子了。老赵头笑着骂林二悬,说,快管好你的嘴吧,说多了,小心你那边的屁股。

    秋根觉得,那时的温二伯才像是温二伯,飞扬霸气,说一不二。而现在的温二伯却不成了,天都热成这样了,还穿着个棉袄,实实在在地成了蹲房檐的老头。秋根把抱着的棉袄换了一下手,冲着温金海的背影说,二伯,晌午头子了,别往里去了,回吧。温金海回头看了一眼秋根,说,咋,你饿了?秋根说,不饿。温金海说,那再往里看看。说完,也不等秋根同意,抬起步又走。

    又走了几十步远,却见一大片的土地被翻起来。一根根朝东向西的地垄,直直溜溜地伸展着,一条挨着一条。一直往北有百十余米远。那地垄并没有被掩上,看来该是还没撒种,只是先翻出来熟熟土。离得他们最近的几十条垄,那土里还泛着湿色,似乎刚犁完不久,还有犁地的马扭套的蹄子印。温金海走到近前,抓起一把土,放在手里捻了一下,又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说,这土里,还有着泡子的腥味呢。秋根也去捏了把土,说,这土可是真好,要是种上苞米,好好伺弄,一亩都得超一千斤。温金海没理秋根的话,把土扔回去,拍了拍手说,黄炳义这小子,还真是要动真格的了!秋根说,可不是,听说从泡子北开始,已经下了桩子开始扎围栏了。说要把这一片都围起来,防着甸子上的牲畜祸害。说完,把眼睛用手遮起来,往了北看。可地里地外都被太阳照的明晃晃的,啥都见不着,便又把手撂下来了。对温金海说,太远了,瞧不见。温金海也搭了手看,该是也没看着。放下手,打了个唉声说,好好的泡子,就这么糟蹋了,了了了了,连甸子都做不成,硬给开成地了。你说,这不是作孽呢么!秋根心里还在合计这地若让村里要回来,分到自己手里能打多少苞米的事。听温金海这么说,也不好搭了言。捏着土,想着这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成自己的时候,不禁也随着温金海打了个唉声。两人一时都不说了话,拿眼远远近近地看着这些地界,各自想着自己漫无边际的心事。直到秋根那心事都想得够了,腿都有点站酸的时候,温金海才咳嗽了一声说,行了,不看了,回吧。秋根如释重负,说,回?温金海说,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