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 第二十三章
    午饭时候,张忠诚没有去超市的小食堂吃饭,一个人拿出米袋蹲在水池边淘米,经过的员工开他的玩笑:

    “这么节俭干嘛,留钱下崽?”

    “忠诚,你天天自己带饭,不嫌麻烦?”

    张忠诚嘿嘿地笑着,低头淘米。米淘净了,他走进锅炉房,看到周围没有人,悄悄地从口袋里掏出他的菜,一块黑乎乎的腊肝。这块腊肝还是过年时剩的,前几日苏宝莲非让他带到班上吃。他将它和米一起蒸了好几次,每次都把蒸出来的黑褐色的油和饭一起吃,腊肝却像种子一样留下来,用塑料袋包好,下一顿接着吃。

    今天他吃饭,腊肝却再也蒸不出油来,像块橡胶皮,咬都咬不动。

    张忠诚刚刚离开,于水淼就走进锅炉房。今早她拾掇凉台,在雨搭子底角发现一块包在塑料薄膜里的鱼糕,表皮浮出了霉斑。这才想起来,这是年前张忠诚送给的,当时冰箱放不下,随手就扔到凉台上,时间久了,居然忘记了。现在看到张忠诚的饭菜,她鼻腔陡然一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因为担心碰到张忠诚,于水淼从锅炉房的后门绕出去,顺着超市的外墙转了一圈,又回到超市门口,见到张忠诚闷头清理车轮中的泥土,便喊了一声:“你来一下!?

    张忠诚进办公室时两手在滴水。

    “你知道我叫你做什么?”

    张忠诚摇头。

    “你也不问?”

    张忠诚憨厚地笑笑:“反正你要告诉我的。”

    于水淼被他的话逗乐了,问他:“你中午饭怎么吃?”

    “从家带饭吃。”

    “噢,那你今天带的是什么?”

    “猪肝。”

    “猪肝好吃么?”

    “好吃。”

    “那中午我也不回家,跟你一起吃猪肝?”

    张忠诚不知道于水淼戏弄他,两手搓得冒烟:“你们有钱人哪吃这玩艺!要么我去食堂给你打菜吧?”

    “不,我就要吃你的肝。”

    白班,苏宝莲刚出锅炉房,就与葛占水撞个满怀,双方都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呢,急猴猴的?”葛占水问。

    “蒸饭呢,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李经理该急了。”

    葛占水拉住了苏宝莲的袖筒:“有我在,谁敢跟你急。”

    苏宝莲燦然一笑:“那我也不能狐假虎威啊。”

    葛占水哈哈大笑:“谁说我们宝莲没有文化,这词用得多精辟!你别急,我就是想看看你做的什么饭。”

    “米饭呗,还能有什么花样?”

    “菜呢?”

    “菜就不跟你说了,反正是好吃的。”苏宝莲神秘地说。

    “我长着腿,可以自己去看。”葛占水说着,走进去。

    苏宝莲拉了他一把,但没拉住,便跟了进来。

    葛占水打开蒸锅,一大团白气扑面而来,烟气散尽后,他问苏宝莲,“哪个是你的?”

    “菜呢?”葛占水盖上蒸锅,又问。

    “我的菜不用热。”苏宝莲从铁皮柜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嘻皮笑脸地说:“看,在这呢?”锅炉房很暗,葛占水走到窗口,将瓶子举到眼前:

    “这是什么啊?黑糊糊的?”

    “榨菜。”

    “榨菜,那不就是咸菜吗?”葛占水拧着眉毛说。

    “你把盖拧开,是用油炒的,香喷喷的。”

    葛占水把小瓶子还给苏宝莲,说:“宝莲,你是不是没钱啊,没钱你就告诉我,千万别苦自己。”

    “这跟钱没关系,这是健美食品,高镜她们也吃这个。”

    “什么健美食品?人家吃这个是怕胖,她们肚子里的油水多着呢,你可别学,你没有人家日久天长的储备,等你饿死了,人家只掉二斤肉。”

    苏宝莲不知道葛占水为什么这样说,但他的话让她感动,认识他以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花生仁,躺进了暖和坚固的壳里。

    “才不会呢,”苏宝莲说,“你没觉得我挺胖?”

    葛占水掐掐她的肩胛说:“你让我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时的双蒸饭。当时人们吃不饱,一碗蒸熟了,兑水,再蒸一次,这样一来米粒的体积就变大了,一碗饭变成了两碗饭。这种饭表面上挺多,其实还是一碗饭的热量,吃完肚皮还是饿。你就是这样的,脸蛋上有点肉,身子虚得很。”

    “你变着花样埋汰我,得,我走啦。”

    “你还真走哇,行,走就走吧,反正一会儿你还会来找我。”葛占水跟在后面说。

    苏宝莲扭回头:“为什么呢?”

    “走吧走吧,等一会你就明白了。”

    苏宝莲走后,葛占水看着柜子上堆着两个布袋,心里犯嘀咕,两个口袋都是超市发的,一模一样,哪个是苏宝莲的?他后悔开始没看清她究竟是从哪个口袋里掏榨菜的。瞧着四周没人,他悄悄地将两个布袋打开,可里面除了菜汤溜下的油渍,什么也没有。铁皮柜上的榨菜瓶咧着嘴,冲他笑。他手里捏着钞票,一会放进这只布袋,一会又放到另一只布袋,不能两个袋子都放,那样肯定出错,放进一个袋子里,错误的概率只有一半。

    办公室里,于水淼这次没解释,直接将一卷钱塞进张忠诚怀里。那一瞬间,她摸到了一团鼓胀的、滚烫的胸脯。她的心怦然一动,手像被火燎似地缩了回来。

    张忠诚被她的举动骇住,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钱,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于经理,我真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能要你的,你让我挺难受的。”

    “我的钱你为什么不能拿?”

    张忠诚一时语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可让他接受,心里却一万个不愿意。

    “忠诚,”于水淼直接喊了他的名,“我知道你挺难的,但再难你也不愿意接受我的钱,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一个本应被男人帮助的女人。可我们是私企,在私企里老板给员工发红包是件普通的事情。如果你经常能得到老板的红包,说明你工作干得好,应该高兴才是,否则,你就是想要红包,我也不会给。明白吗?你已经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了,是我们的员工,就得守我们的规矩……”

    张忠诚打断了她的话,说:“今天你就是开除我,我也不能拿这钱,我真的……”他忽然哽咽起来。

    于水淼赶紧劝他:“好了,好了,不拿就不拿。”

    于水淼见他走到门口,问道:“那你还请不请我吃午饭啊。”

    张忠诚回过头来,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笑容:“请你啊,可今天中午不行,我没钱,我的钱都交给老婆了。”

    “那干脆这样吧,我左右回不去,占水也不在家,今天中午我请你吃,等你以后有钱啦,再回请我。”

    高镜从锅炉房回来,魂不守舍地站在柜台前。顾客让她拿料酒,她提过来的却是一瓶白醋,让她拿咸盐,接过来却是淀粉。连续出了几次错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凑到苏宝莲面前: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怪事,刚才吃完饭我想把布袋洗一下,你猜我在里面发现什么?”

    苏宝莲知道高镜是藏不住事的人,也不着急,说,“什么呀?要么你就告诉我,要么你就别说,千万别让我猜东西,我笨得很。”

    高镜不想这么快就抖包袱,焦急地说:“你就猜一次,最好猜的东西,平时你最关心的。”

    “孩子。”

    “你气死我啊,孩子能装到包里?这个不算,再猜。”

    “钱。”

    “对了,”高镜狠狠地拍了苏宝莲一下:

    “是钱,整整2千块钱,我当时都傻了,谁往我口袋里塞了这么多钱?”

    苏宝莲明白过来刚才葛老板的话。

    看到苏宝莲怅然若失的样子,高镜问:“怎么,你一点也不惊奇?也不高兴?”

    苏宝莲说:“有啥好惊奇高兴的,又不是我拣了钱。”

    高镜恍然若悟:“也是的,不过宝莲,姐姐锅里有了,也绝不让你碗里空着。”见苏宝莲还是闷不作声,她又说:

    “宝莲,我知道你还记恨我,其实姐就是这样的人,口无遮拦,想说就说,但姐不是坏人,说完就忘了。你刚来时,三天两头丢东西,这事哪敢瞒着,老板要知道我们包庇你,会把我们全开了。姐虽然是城里人,但现在找份工作多不容易啊!总不能因为你,丢了饭碗。现在跟你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也挺难过的,也责怪自己自私。你就别记恨我了。”

    苏宝莲被她感动了,又不知道该怎样表白,嗫嚅道:

    “高镜姐,我一点都不记恨你,真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不提我都想不起来。再说,你当时的做法也没有错啊,是我丢东西,难道还不让人说?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与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那就好,你这么说我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不然它坠在我心里,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宝莲,大家都说你好,不吭不哈,也不传闲话,现在我觉得你还宽容大度,不像我这样的小肚鸡肠,更不像刘梅那样不通情理。你有情,姐也不能无义,你帮我守会儿,我去去就回。”

    高镜返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盒化妆品,她说:

    “宝莲,这是韩国的润肤露,可灵了,你回去试试。”

    苏宝莲说什么也不要,两人便在柜台前推搡起来。

    一个男顾客说:“哎呀,人家不要就算了,我替她收下,回家给老婆擦脸。”高镜含筋带骨回敬道,“你倒不傻啊,我们女人要是都找到像你这样会讨便宜的老公,那就大步流星奔小康了。”

    苏宝莲越是推辞,高镜越是不依不挠,最后她一赌气说:“你要再不拿着,我就把它摔碎,咱们姐妹义尽情绝!”

    苏宝莲睃见刘梅从背后走过来,吓得赶紧将润肤露揣进口袋。她给高镜使眼色,示意有人过来了,高镜却没明白。她不知道刘梅已经来到身后,一个劲地说:“这就对了,我还以为你像刘梅那样无情无义呢……”

    苏宝莲连眼色都没法使了,回过身招乎顾客。高镜却跟在后面呶呶不休:“过年我好心让她到我家吃饭,你说不去就不去呗,她还劈头盖脸把我恶心一顿,害得我年都没过好,你说这个老女人……”高镜惭惭从苏宝莲的复杂表情中感觉异常的意味,她回过身,脸部的肌肉剧烈地跳动起来:

    “刘经理,你怎么在这儿……”她不敢正视刘梅那张扭曲的脸,赶紧招呼顾客。

    零散的顾客散去后,刘梅还僵直立在那里,两眼霍霍喷火。

    高镜旁若无人地喊苏宝莲:

    “宝莲,咱把账对一下,我总感到不踏实,有几个顾客接过找零的钱,数都没数,像兔子似的跑了。”

    “对,你俩把账好好盘盘,”刘梅终于说话了,说得含枪带棍、杀气腾腾:“一会我让李万昌来接班,你俩就解放了,滚蛋了……”

    “什么意思啊?刘经理。”高镜问。

    “我们怎么啦?”苏宝莲也问。

    “我说得还不清楚吗?对了,你俩也没文化,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你俩被开除了……”刘梅说完,气乎乎地走了。

    “我俩怎么啦,什么意思嘛?”刘梅已经消失在人流里,高镜还像一条呛水的鱼,没缓过劲来。

    “她说我俩被开除了。”苏宝莲以为高镜不明白,提醒道。

    高镜觉得一股火从后脊梁骨蹿上来,她冲着苏宝莲吼叫:“都怨你,你还腼着脸说。”

    “这怎么怨我啊,我也被开除了,我俩是一块被开除的。”苏宝莲委屈地解释。

    “你要是不推却,顺当把东西接过,能有这事吗?她来了,你要喊一声,我能被她抓个正着吗?”

    苏宝莲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吭哧了半天,才说:“我给你使眼色了,你自己没看出来,我一见她就紧张,心里想喊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你那也叫眼色,我求求你了。”高镜发起火来,牙呲在外面,模样甚是可怕。她像放炮一样,将粘满火药味的语言,从胸膛里倒出来,在喧闹的超市发出一连串声响:“真是祸福相倚,乐极生悲。刚才我还为发了一笔小财沾沾自喜,现在才知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这下可好了,饭碗都砸了。我作什么孽啊,怎么认识你这个扫帚星,你说你不好好在农村种地,跑城里来干什么?”

    “地被政府征收了,没地可种!”

    “没地可种你就卖菜、喂猪、扫大街、拣垃圾也能活命,你干嘛跑来砸我饭碗?”

    “你的饭碗是刘经理砸的,我的饭碗也是她砸的,高姐,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苏宝莲觉得城里人都是属猴的,说翻脸就翻,刚才还一口一个姐妹地称呼着,这会儿恨不能用刀子杀了她。

    刘梅憋着一肚子气找于水淼,于水淼不在办公室,她就给她打手机。手机那头很嘈杂,她咕噜了半天对方没听清。想到于水淼也没权力,索性关机了。

    回到办公室,刘梅干枯的头发像开镰后的稻根,一根一根在头皮上竖立着:既然于水淼做不了主,就找能做主的葛老板。一想到葛老板,她还是有点犯怵,上次为了苏宝莲,他把桌子拍得跳起来。这次又牵扯到了苏宝莲,她有点犹豫。可一想到高镜骂她老女人,头皮又痛起来。反正她们的话柄抓在我手里,葛老板总不能姑息养奸吧?

    刘梅来到葛老板的办公室,苏宝莲已经坐在里面了。

    “老板,我想占用你一点时间,跟你反映点事。”

    葛占水知道她要说什么,刚才苏宝莲已经说过了。一想到事情都是因他而起,心里不是滋味。

    “你说吧,我听着。”他望着刘梅说。

    “她是当事人,应该回避。”刘梅指指苏宝莲。

    苏宝莲走后,葛占水对刘梅说:“事情我知道了,她们的确做得过份了,刚才苏宝莲就是来道歉的,但我觉得这还不够,你觉得怎样处罚更好些?”

    “把她们开除,这样的员工,一分钟都不能留。”刘梅恶狠狠地说。

    看到老板没做声,她又补充道:“我个人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俩当班时间打打闹闹,成何体统?我们是服务行业,服务行业最起码要有一个好的服务态度,她俩抛开顾客,聊大天,扯闲皮,性质多恶劣……”

    “刘经理,你冷静一下。”葛占水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这样想的,把她俩开除太容易,嘴皮子一碰,她俩就得回家。但今天这件事情让我想起你多次的提醒,员工的素质的确太差了,当时我还不相信,现在我信了。”

    刘梅原以为老板又会拍桌子,不想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的眼角热乎乎的,竟然哽噎,语塞起来。

    “培训员工你是内行,我不懂,也不知道这种培训对一个人究竟能有多大改变。我想问的是,你说像高镜、苏宝莲这样的,还能培训好吗?”

    刘梅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那好,那你就去列个计划,把培训的方案做得细致些,我掏钱。”

    刘梅走后,葛占水忽然感到:这个老女人有时还是蛮可爱的。

    苏宝莲又一次溜进来:“她是不是说要开除我俩?”

    “是的,而且一分钟都不能耽误。”葛占水吓唬她。

    “那你咋说的,同意啦?”

    “那我能同意吗,我说苏宝莲不能开除,要开就开高镜好了。”

    “那还不如开除我呢!”

    “为什么?”

    “她是因为我才被开除的,如果只开除她,她不恨死我才怪呢!你是老板,干嘛要听她的,其实这事和你也有关呢,你干嘛要给我布袋里放钱?放就放呗,干嘛放到人家高镜布袋里,害得我俩都受牵累……”

    葛占水瞥见苏宝莲眼圈红了,泪珠儿挂到了睫毛上,赶忙说:

    “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别说这事因我而起,就是与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我也不能开除你俩。高兴    了吧,千万别掉眼泪,宝莲,你怎么这么爱哭呢?是不是你妈生你时,天空下大雨。”

    经他这么一逗,苏宝莲还真流下泪来,但那是一种喜悦的泪,一种绝处逢生的泪,她的笑靥和泪水都堆在脸上,弄得葛占水不知所措,他问:“这倒底是哭,还是笑哇?”

    苏宝莲更控制不住了,她想哭,可心里却高兴得要死;想笑,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眼窝中流淌下来。她用手掩住脸,任凭泪水穿过指缝,一滴滴砸在膝盖泛白的牛仔裤上。

    葛占水赶紧从手包里拿出餐巾纸,递给她说:“别哭,尤其是不能在我这里哭,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啦。”

    “你这还没欺负我呀?”

    苏宝莲抬起头,葛占水惊骇地看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脸。他激动起来,心中隐隐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喜悦,近日来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

    “宝莲,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而且,任何人也不能欺负你,这下你高兴了吧?”

    葛占水望着苏宝莲的背影,蓦然感到,自己在以往岁月中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女人,或者说他对女人根深蒂固的失望甚至仇恨,因为她而发生了变化。她让他明白了:女人可以这样的美丽。他在心里说:宝莲,我不敢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但我敢说,你是最打动我的女人,以后我会珍惜你的。

    于水淼和张忠诚坐在红磨坊的包间里。

    她问:“你想吃点什么?”

    “馄饨。”

    “那是早餐,除了这个和猪肉,你随便点。”

    “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爱吃的,你都不让点。”

    于水淼把菜单推过去,说:“不是不让你点,而是这里有比馄饨和猪肉更好吃的东西,既然是别人出钱,你干嘛不把刀子磨快点,狠狠宰一次?”

    “那可不行,我还得回请呢?你是有钱人,肉多,再怎么宰也伤不到你皮毛。我是穷人,轻轻刮一下,骨头就露出来了。”

    张忠诚点了一盘猪皮冻,一盘西兰花,一盘苕粉炖蹄筋,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蛋汤。

    菜上齐了,于水淼惊叹道:“不会吧,这好象都是我爱吃的菜呢?我请客,你点我爱吃的菜,是不是等到你请客时,让我点你爱吃的菜啊?”

    张忠诚认真地点点头。

    “那你爱吃什么?”

    “馄饨。”

    “哎啊!原来你是苦肉计啊,为了省钱,为了只请我吃一顿馄饨,你算得上绞尽脑汁了。”

    张忠又点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还不在餐馆请你,我让宝莲包给你吃,她包的馄饨比任何餐馆都好吃,我肯定你吃了一顿之后,还想吃。真的。”

    “你开口闭口不离宝莲,你们俩的感情特好,是不是?”

    “两口子能不好吗?不好能做两口子吗?”

    于水淼叹口气:“忠诚,这你可就错了,你这是站在楼道里看窗户,觉得家家户户都很温馨。其实不然,在这个世界上,两口子过得幸福的并不多,不幸福的倒很多。”

    张忠诚点点头:“是的,这次进城我明白许多事情,尽管城里人有钱,随便伸出哪根指头,也比我们乡下人的腰粗。但城里人不幸福,两口子过日子都隔着肚皮呢!”

    于水淼也点点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连肚皮都不让你看。他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连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跟你睡一辈子的人,肚皮到底是啥样?还有一种就没法说了,他的肚皮给谁都看,可他从来不关心你的肚皮里想的啥——他像暴君,只关注自己的感受,活得像只野兽。”

    于水淼说着说着,手指禁不住哆嗦起来。她很久没有跟人这样推心置腹地交流了。有点激动。她换了一个话题,“说说,你俩咋谈的。”

    张忠诚将头埋进盆喝蛋汤,他喝得很响亮,就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他抬起头时,嘴角还挂着金黄色的蛋丝。看见于水淼盯着自己,他羞赧地笑了笑,“我这样是不是特没礼貌?”

    “挺好的——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张忠诚又将头埋进汤盆里。

    于水淼伸手,推着他额头,将他的头立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农村人,两人感觉不错,就搬在一起过日子了呗。”

    “说得具体点,就是你俩怎么相爱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情况下彼此产生好感,或者是你俩在某一个特定时刻,同时产生了好感?”

    “这还真不好说。”张忠诚闪烁其辞,“那时我们在一个村,有一天我去借砻具,就是农村耪地用的工具。她父母不在家,她一个人病在床上。当时天已经黑了,她连晌午饭都没吃。于是,我就生火,帮她煮一碗稀饭,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俩就好上了。”

    “煮一碗稀饭就好上了?爱情就需要这么点营养,不行你是个诚实的人,一点都不能隐瞒,也不能省略,煮稀饭以后,你又做了什么?”于水淼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许是她从来也没有过类似经历的缘故。

    “我就端给她了。”

    “然后呢?”

    “然后就喂她吃了,当时她在发烧。”

    “再然后呢?”

    “她就用手勾住了我的脖子……”

    “勾住了以后呢?”

    话一出口,两人的脸同时红起来。张忠诚说:

    “再不能然后了,再然后我可就没脸见人啦。”

    褚丽华找葛占水,说:“老板,我想请你吃饭,可又担心你不肯赏脸。”

    葛占水笑:“我首先得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然后才能决定。”

    “你让我当柜台经理了,难道我还不该请你吃顿饭?”

    “噢,如果这样你就不用请了,你当柜台经理可不是我提拨的,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自从你到化妆品柜台后,营业额直线上升,不提拨你天理难容。”

    “可不管怎么说,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啊。”

    “这你就更错了,”葛占水语重心长地说:“小褚啊,我没给过你任何机会,包括你进超市,我都不知道,是于经理和刘梅她们做主的,你可别张冠李戴。如果你一定要请,就只能请她俩。不过,这个超市里所有员工都是她俩招聘来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升到经理这个职位。所以,我给你个建议,你自己请自己一顿,因为你干得比别人好,才有今天的机会。”

    有几个陌生人走进来,褚丽华只好退出来。

    褚丽华在过道里给李万昌打手机,说请他吃饭。李万昌笑哈哈地说:

    “我已经知道你要请我吃饭,因为你升经理了。所以,今晚推掉了所有应酬,就等你来请我呢!”

    “是吗?那要是我没请你怎么办?”

    “你不会。别看你平时对我冷漠,但有高兴事,一定会让我来分享。”

    褚丽华心中一热:

    “你还挺让我感动呢!行,今天你挑地方,我让你敞开肚子点。”

    “真的!”李万昌兴奋地说。

    “早知道我中午就不该吃饭了。”

    春天的黄昏开放在寂寥的街道上,夕阳残淡的红,像是一杯泼洒的葡萄酒,把整个黄昏都浸在微微的醉意里。李万昌领着褚丽华穿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家连地段牌都没有的小酒馆里。

    “你不会为了给我省钱,才到这个破地方来吧?”褚丽华问。

    “你看我是那种心慈面善的人吗。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跟你说,这家酒店有一道菜叫佛跳墙,那味道……”李万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一会你吃了就知道啦。”

    凳子还是那种老式条凳,桌子黑糊糊的,上面还残留着汤渍。褚丽华喊了半天服务员,也没人出来理睬她。

    李万昌说:“这就是老店的脾气,人家卖的是硬件,是菜,不是环境。”

    一个胖得下颌赘堆满肥肉的姑娘将一盆菜端了上来,在酒精飘逸的火苗中,菜盆蒸发出大团的白色雾气。

    “这就是佛跳墙啊?”褚丽华边用手扇着雾气边问李万昌。

    “怎么样,看着都想吃吧?”

    褚丽华本想说一看就不想吃了,但看到李万昌那副馋相,忍住了,毕竟是她请客,只要他爱吃就行了。

    李万昌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呶,这是黄豆,这是豆筋、这是筒子骨,这是猪肺,这是磨菇,这是……”

    褚丽华截断了他的话,问:“这就叫佛跳墙啊?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佛在哪里,它又怎么跳墙了?”

    李万昌嘿嘿地笑了:“看看,书到吃时方恨少吧。佛跳墙是福建的名菜,所用原料有鲍鱼、鱼翅、鱼唇、鱼肝、干贝、刺参、猪脑……”

    褚丽华再次截断他的话,指指火锅:“你说的这些……”

    李万昌急了,清亮的下颌泛着红光:“你让我把话说完,过一会我就忘了。就是把这些好东西放进绍兴的酒坛里,用小火咕嘟几个小时,待各种味道融合在一起时便大功告成。佛跳墙是一种比喻,你想想,这么多好东西放到一块炖,那是什么味道哇,佛爷自然经不住诱惑,想跳墙来尝尝。”

    “可你说的这些和我们吃的这些也不搭边呵?”

    “嘿嘿,我们这是荆江市的佛跳墙,是从福建克隆过来的,你看,这里的东西虽然不那么金贵,但也是乱七八遭的一大堆,经过几个小时炖出来的。”

    “咳!”褚丽华叹息着:“这么回事啊,这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完全不是一档子事。这有点像我们老家的一种菜,叫折箩,就是把客人吃剩的各种菜混到一块,咕嘟、咕嘟紧炖,然后供学徒食用或贱卖给贫民。这样的烂竽充数,还叫什么佛跳墙?佛爷见了,恐怕往墙外面跳都来不及。”

    “就那个意思呗,真要是用那么好的原料,第一个跳墙跑的怕是你啦。”

    褚丽华不爱吃这油腻腻的东西,怕胖。所以她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条椅上,看着李万昌吞着热气,囫囵的样子。

    “喂,”褚丽华问:“好几天没见到你,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到迪厅看脱衣舞去啦。”

    “我哪有那心境啊,我现在忙着挣钱哩,我准备搞个网站,到时候你来帮忙。”李万昌头也不抬地说。

    “搞网站,你没开玩笑吧,那能挣钱吗?”

    “老外了你,现在干什么也没有网络赚钱,这个门槛高,一般人进不去。”李万昌抬起头说:“现在美国流行一个笑话,如果去美国找风险投资资金,一定要经过六个步骤,第一步,前往门洛帕克,找到一棵树;第二步,晃动这棵树,便会有一个风险投资家掉下来;第三步,口念咒语:网络、电子商务,java语言;第四步,风险投资家便会给你几百万美元;第五步,风险投资家会让你的股票上市;第六步,你从股市里套来一大笔现金,返回门洛帕克,爬上一棵树。这虽然是个笑话,但它说明了目前最容易赚钱的就是网络。中国人有几次发财机会我都没赶上,这次我可赶上了,赶上了我就不会放过它。”

    “你挣那么多钱干嘛?”褚丽华问。

    “娶你啊!”

    “你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没正形了?”

    “是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也是我挣钱的全部动力。”

    褚丽华又一次感动起来:“我有那么好嘛,值得你如此拼命?”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万昌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要娶你。”

    “嗯,”褚丽华说,“看今天这个势头,你的阴谋也许会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