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穷人的肉体富人的床 > 第二十九章
    江边,葛占水谈性正浓。

    “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坏,经常唆使患者,或是直接找小兄弟去他的诊所闹事,有一次,我们甚至将一位曾在他那里瞧过病、后来死于车祸的死者抬到诊所,硬说是吃了他开的药死的,不仅让他赔钱,还给死者披麻戴孝。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从菜市场赶走,至少费晓红对他绝望。但我没料到,费晓红非旦没有疏远他,反而搬进他的诊所,跟她公开同居起来。这时候真正绝望的是我,因为从那时起,费晓红对我冷得像一块铁,除了鄙视,我无法从她的神态里读到更多的东西。虽然我把医生弄得声名狼藉,以至于他整日等不来一个病人,但我在她的心目中,我却由一个可怜虫,变成了一个魔鬼。”

    葛占水觉得有必要将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倾诉出来。不然,那些东西会发霉变质,滋生出很多霉菌,感染他的内脏,使心里弥满腐败的臭气。苏宝莲也在一旁撺搡他,让他将自己的过去掏出来。她是个心思细微的女人,她清楚一个男人对她讲述自己秘不可宣的过去意味着什么。尽管那些女人令人羡慕甚至妒忌,但她深知,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讲述自己的爱情时,无论这份爱怎样铭肌镂骨,也无论他怎样聚集自己的情绪,将这份爱渲染得楚楚动人,当他讲述的时候,重视的已经不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听故事的人。

    透明的风撩动着水雾空朦的湖面。远处,歪歪扭扭的桅杆在波涛中飘浮,它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的绛红色廓清了对岸密密的树林和黑褐色的栈桥,那是一个水手和船泊歇息的客栈。

    苏宝莲心事重重地凭江远眺。昨夜发生的事情,像脚下的波涛神秘莫测、惊心动魄。从农村到城市,她历经了太多的痛苦和刺激,可这些加起来,也无法与昨夜相比——在她的心目中,老板是她的恩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觉得自己像驼子的影子,亦步亦趋向她靠拢的时候,他一次次给了她生存的勇气和机会——这种亏欠感日甚一日,压得她呼吸困难。她感激他,崇拜他,甚至幻想过有一天能过上他的女人那样的生活——她以最低的成本在穷困中挣扎得太久了,对富裕有着超出常人的愿望。可倘若这一切的获得要以失去家庭为代价,她又难以接受。穷人的感恩常常是赤裸裸的,作为穷人中的女人,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肉体。这通常是她们以为可以勾销亏欠最真诚、也最彻底的方式。可是从老板的行为上看,他需要的不是她的肉体,这正是她局促不安的原因:毕竟肉体既简单又短暂,有时一夜就可以清偿。

    苏宝莲扭过脸去,说:“你有于经理、有吕颖,褚经理的心事谁都能瞧出来,为啥还找我?我没钱,也没文化,除了丈夫和孩子,我一无所有——你这不是香菜丝里拌黄莲,自讨苦吃吗?”

    “你这话就没法听了。”葛占水抚摩着苏宝莲的肩胛:“你是不是总怀疑我在骗你?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甚至是个罪人,但请你把心稳稳地放进胸腔里,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也许是我在肮脏的地方呆久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预感这辈子等待的就是你,你太纯净了,像一股泉水,让我渴望;第二次你帮别人守鞋摊,地位下了一个挡次,可人却从我的心里升起来,升到了一个少有的高度,把别的女人都挡在了外面;第三次你已经沦落成擦鞋女了,捡到我的手机后还想方设法还回来,这时你肯定想不到,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保护你,保护你的目的就是为了今天我能这样跟你在一起。在我的一生中,你这样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现在不是个穷光蛋了,女人也不再是婚姻这张床的两条腿了,这虽然减轻了女人的物质支撑,但也使我对婚姻的理解趋近成熟和自然——爱情附加的东西少了,杂质也就少了。过去我一直为了生活而去追求婚姻,最终遭到惩罚,婚姻变成了镣铐,箍住了我的脖子,让我的生活变得窒息。现在我有钱了,我要为爱情而追寻生活,我曾对你说过我要珍惜你,这不是玩笑话,它闷在我心里,都渗出油啦。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并不是不敢或是于心不忍,而是我不可能比张忠诚带给你的东西更多。我只想好好地,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再也不让你为生活忧心忡忡、疲于奔命了。我不会让我爱的女人,仅仅因为软弱和善良,而永远失去富裕的权力。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请你相信我,我不想发誓赌咒,我只希望你相信我一次!”

    葛占水越说越激动,竟然哽咽起来。此时夕阳的余辉已把江面浸透,使人看不清他的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夕阳的颜色,还是他内心的沸腾。

    苏宝莲也情思如潮,心里仿佛被万顷波涛推涌着。过去,丈夫也时常跟她说些烫人的话,但因为没有底气,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便如江边沙滩上的脚印,很快便被浪涛吞没。

    苏宝莲拉住葛占水的袖筒,深情地说道:“我相信你,别说一次,就是10次我也相信你,就你把我卖掉,我也相信你,还帮你数钱,怕你吃亏呢!”

    于水淼拎个保温瓶,到驾校附近的旅馆订了个房间。等了好长时间,张忠诚才匆匆赶过来,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今天也怪,好好的教练非要加节课,急得我直想上厕所。”张忠诚解释来晚的原因。

    “那你不会溜号啊?明知道我在这等你,还能上下去课,他要是加两节课,你不让我等死啊?”

    “我想溜了,可总觉得教练盯着我,没敢。”张忠诚问:“你过来老板没盯着你吧?”

    “他啊,他正忙着对付工商税务呢,哪有心事盯我?”

    “对付他们干嘛,有麻烦?”

    “能没有吗,这段时间市场本来就疲软,再加上总有人捣蛋,告我们偷税,够他上火呢。算了,别说这些了,干什么都有烦恼,说也说不完——”

    于水淼拧开瓶盖,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张忠诚凑过头来,惊喜地喊道:“馄饨。”

    他一个猛子扎进保温筒里,腮部的肌肉隆起来,口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于水淼嗔怪道:“你怎么这么自私,也不问问是谁做的?我吃了没有?”

    “真的呢?你吃了么?”张忠诚抬起头,胡须上挂着晶莹的油滴:“我现在不会跟你客气啦,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啦,没吃就赶紧吃,我要是再跟你客套,那显得多生份啊!”

    于水淼笑了:“怎么啦就成你的女人啦,你可真有意思,我给你包碗馄饨就成你的女人啦,要是按这个逻辑推敲,我们超市食堂里的老老少少,不都是你亲人啦?”

    “这是两回事,我要吃他们的饭还要付钱,吃你的只要带张嘴就够了,当然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是我不光吃你做的饭,还吃你整个人。”张忠诚嘿嘿笑起来。

    于水淼脸红起来,她说:“你看我对你多好,把什么都给你吃了,你要是再对我不好,那就太没良心啦。”说着话,她掏出小钢勺,凑到筒边,却发现满满一筒馄饨,只剩下几片面皮在汤汁里打转转。

    “妈啊,你真的都吃完啦?连一个都没给我剩下?”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如此大食量的男人充满了遐想。

    张忠诚愧悔地说:“你还真的没吃啊?我哪里知道呢,这一桶倒进去,我还没觉得胀呢!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吃好了,就有营养和力气了,就可以给你喂更好的东西啦。”

    “你有什么东西喂我,难道你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啦?”于水淼疑惑地问。

    张忠诚诡秘地笑笑,他指指自己下部,都藏在这里了,新鲜的,还冒热气呢。

    于水淼的脸像泼了红酒,陡然洇到脖根上:“哎啊,你真恶心。”她拿起小勺敲他的头:“你一点都不老实,今天我才发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

    旅馆里充满了边郊空气特有的清新,平展的床头上悬挂着一幅西双版纳风景的挂毯,落地灯从椭圆木桌后面支上来,戴着一顶蓝底青花的大灯罩。几件小巧精制的红木家俱散落在房间的四周,在清灰色的窗沿上,几瓣丰润欲滴的花瓣轻微颤动着,使房间里洋溢着暧昧而又兀臬的气氛。

    张忠诚褪去于水淼的长裤,蹲下身子,嗅着她两腿中间的味道。于水淼十指插进他乱草般的头发里,微微叉开双腿,脸盘仰向天棚。

    一股腥热的血涌上来,张忠诚咽着唾沫,忍受着血流撞击胸腔的巨大冲动。于水淼腿间的气味令人陶醉,它仿佛来自生命深处,又朝着生命的表层延伸过去。

    于水淼的身体在空中颠来倒去翻腾了一阵子,终于坠落到床上。她看到张忠诚眉结上缀着石榴大的疙瘩,显出亢奋而痛苦的样子。她将手从他的脊背滑到他两片结实的屁股上,刚捏弄了一下,就见他像弓一般绷紧了身体,随着一声沉闷的低吼,一股滚烫的液体注入到她的下体。她屏住气,扛住了他轰然坍塌的肉体的重压。

    “这就是你的奶吧?”她问。

    他吐着热气说道:“怎么样,现在不饿了吧?你给我吃的那点东西,又全都还给你啦。”

    “说实话,我做的馄饨比你老婆的怎么样?”

    “比她做得好。”

    于水淼在他肉多的地方拧了一下,说:“我看你真的不老实,不过,我爱听。”她正说着话,手机响了,她瞟了一眼,是葛占水。

    张忠诚怨道:“你怎么没关手机?”

    “忘了。”她说:“幸亏没关,这老家伙还查岗呢。”

    张忠诚起身时,碰翻了保温筒,她赶紧捂祝蝴的嘴,示意他别出声。

    超市电器柜的丁经理急匆匆地找到葛老板,说上午来了一个广东客户,一开口就定购120台29寸东芝彩电和30台冰箱。因为量太大,他没敢应承,又害怕失去商机,就收了一点预定费,把客户留了下来。

    “这是好事啊,你还来问我干什么?我们就是卖东西的,还怕买主啊?这段时间可把我愁死了,越想好好做生意越做不好——工商来查,税务来查,银行死活不贷款,再加上有人暗中捣鬼,真让我推不动这盘磨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笔生意做成了,这盘磨就转起来了。”

    “可是我们库存没这么多啊,就算有,这里面猫腻别人不知道,我们心里还不清楚吗?这种电器在广东的地下工场堆积如山,价格比我们还便宜,他干嘛舍近求远,跑到我们这里购买?这么大的量,就是我们把价格降下来,拖运费也不合算啊,要是加上损耗,他不成了冤大头啊?”

    丁经理的提醒,让葛占水冷静下来。最近一段时间,不断有人告他,工商税务的罚单雪片似的飞来。还有人用针头朝熟食品里注射泻药,弄得顾客三天两头吵上门来,客流量直线下降。他想肯定有人盯住了他,就像他原来总盯着别人一样。

    葛占水嗯了一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会会他,探个虚实,只要咱们见钱发货,就吃不了亏。你叫上几个人,晚上我们一起聚聚。”

    葛占水在皇冠娱乐城包了一桌酒席。他问丁经理:“找到于经理了吗?”见丁经理一个劲摇头,他抽出手机。

    电话里的于水淼声音很疲惫,气喘嘘嘘,像是正在爬楼梯。听完葛占水的介绍,她说自己马上赶过来,这时电话里传来一声脆响。他问道:“你是在家里吗?什么东西摔碎了?”她回答自己正在回家的楼梯上,旁边一个调皮的孩子打碎了罐头瓶子。

    褚丽华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走进来时,葛占水惊异地瞪了丁经理一眼。丁经理凑近了小声解释:“忘了告诉你,我把她叫来没别的意思,商业聚会吗,总要有点颜色才好,她的外表可以提升咱们超市的形象。”

    葛占水刚想说话,见丁经理站起来,伸长手跟进来的客人打招呼,知道广东客人到了,也跟着站起来,伸过手去。

    寒喧过后,大家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广东客人穿着名贵的西装,手腕戴着黄澄澄的手链,显得很有气度,只是说话时,门牙豁了半截,透风,口齿混沌,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他说自己虽然是广东人,但因为多年在外经商,家乡的话都生疏了。这次到荆江是来探望表哥的,他从小在表哥家长大。这次表哥办了一家职业培训学校,因为缺钱,很简陋。所以,他决定拿出一笔钱,买些教学器材和家用电器赞助他,全当对他养育之恩的回报。他原本打算从广东进货,可一合算,不旦价格的优惠被拖运费抵销了,以后的维修也不方便,便决定就近购买。他跑遍了荆江市所有的商场和专卖店,最后选择了万生园,一来这里的口碑好,二来价格最低。

    广东省客人的一番话,不但打消了葛占水心中的疑虑,甚至有点暖哄哄。如果说价格低存在弄虚作假的话,口碑好,可就要硬碰硬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可是经年累月调教、积淀的结果。

    于水淼赶过来时,宴席已经开始,看到她两腮微晕,热气腾腾的样子,葛占水笑话道:“你还没喝酒,怎么就满面通红?”

    一句玩笑话,却令于水淼心里咯噔一下。幸亏丁经理敬酒,才掩饰了惶悚和尴尬。

    几杯酒浇到肚子里,话题的缰绳自然放开,大家从经商谈到美食,再由美食至街上流行的黄段子,酒温耳热,悬河泻水,信马由缰。侍应生上一道广东菜:龙虎斗。这是葛占水特意吩咐的。娱乐城的厨子是湖南人,不会做,特意从网上下了菜谱。广东客人搛了一筷子,竟然不知入口的蛇肉为何物,只说句太糙,不再下箸。不爱吃无可非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不知道就值得寻味了。可惜这个细节,因褚丽华干扰,葛占水没注意到。

    褚丽华坐在葛占水的对面,她忘记了自己陪客的责任,一口咬住葛老板,死活不撒嘴。她一杯接着一杯给老板敬酒,如果遇到拒绝,她的话就没法听了。开始大家顾着饮酒陪客,没在意,后来品出了异味——她居然将老板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摆上桌,当下酒菜。

    “嗳,你原来在城西桥洞搞过的那个女人,听说有70岁,是真的吗?”

    “听说你跟超市的女人都有一腿,我不信,还为你辩驳,起码跟刘梅没有,她的长相太困难了——也说不定,70岁老太太你都上,50岁的你还不当成花骨嘟哇?”

    葛占水的脸由红到青,最后成了酱紫色。丁经理暗叫不好,毕竟,人是他请来的,本想给老板长长脸,竟然扇了嘴巴子。他站起身,抱住褚丽华朝外拖,嘴里咒骂着:“这张臭嘴,一粘上酒,就屎壳郎打喷嚏,满嘴是屎。”

    屋子里没了褚丽华,静得瘆人。还是广东客人见过世面,跑出来圆场:“现在的女人呢,不好整,都想跟富人弄点花边,真有也就罢了,像菜温斯基,动静弄得大,也确实收到了实惠,最可恨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非要把自己装进富人的裤裆里,弄得富人狼狈,自己也粘了一身屎,何苦呢?”

    葛占水原本对褚丽华还有些愧悔,经这么一闹,只剩下懊恼和仇恨了。他开始大口地喝酒,喝得两耳失聪,大脑里的神经铮铮呜响,眼前的人影宛如杯子里的红酒晃荡起来……

    葛占水半夜醒来,感到脸上被一种湿漉漉的鼻息喷着,痒痒的,酥酥的,凉凉的。他睁开眼睛,睃见褚丽华坐在床边,凌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星星点点的眸子,黑夜中兀自发光。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道。

    她没有做声。

    “我这是在哪里?”

    她仍旧无语。

    她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冷浸浸吸入他的鼻腔。他慢慢回忆起来自己喝醉了酒,被抬到了包间里。

    褚丽华慢慢站起来,像个幽灵,离开床铺,离得与葛占水越来越远。当她如一滴黑水融化在黑夜中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过去,也融化了——所有的懊恼和仇恨,都化成暗夜的蝙蝠,扑扑愣愣飞逝了。

    褚丽华辞职了。

    这是发生在清早的事儿,超市刚刚开门,褚丽华绕开自己主管的化妆品柜台,将一封辞职信从葛占水办公室的门缝塞进去。刘梅走过来,神态慵懒而又憔悴。她对褚丽华说:“你别搁这儿等了,好几天没见到两口子了。”

    双方同时感到了各自的无奈和绝望。褚丽华是为了爱情,她年轻貌美,没必要在一个巢里孵蛋。她曾幻想过自己像棵树在超市扎下根,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它的主人。现在看来她注定是个打工仔,既然打工,在哪里都一样。刘梅就不一样了,她没有爱情,超市成为她实现爱情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有了这种意义的附着,使得她对超市的情感较之褚丽华更深刻也更悲凉。

    褚丽华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又像一颗尘埃,在嘈杂壅塞的城市中漂浮起来。她与在这座城市中漂浮的许多女孩子一样,一门心思想嫁给有钱人。在她看来,嫁给有钱也就猎取了城市最值钱的部分,而那些与她一样漂浮的打工仔,甚至连一扇门窗都不曾占有过。

    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这句话的含义,褚丽华比别的女孩领悟得更早,当别的女孩对婚姻爱情充满了神圣而美好期待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设计用这些凿开通往富裕的大门。这一切与她可怜的母亲有关,与被财富割开的人的等级有关,与她骨子里涌动的对英雄的崇拜与渴望有关。在她的视窗里,女人的婚姻就是一张网,幸运的女人可以通过这张网捞到命运。

    最初,她对葛占水的感觉是既畏葸不前,却又觊觎不止——有钱的男人通常是这样,既想偷鱼吃,又担心贴上鱼腥味。虽然从财富和地位上看,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躐越的鸿沟,但因为有了年轻美貌以及大学教育的资质,便滋生填平鸿沟的自信。有段时间,她甚至认为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各有强势,她这双美丽的脚步,完全可以穿上他那双昂贵的鞋。可是在一次次体面地拒绝后,尤其是在她明确表达自己的愿望仍然被回避后,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张网太小,根本捕获不到如此大的鱼。

    不知不觉中,褚丽华来到立交桥上。桥下一阵喧嚣,许多路人跑到护栏边,朝桥下看。她也挤了过去。

    公路上,一群拖着木棍的人正追赶着一个瘦弱青年。他们的喊杀声令人不寒而栗。青年人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在青灰色的路面上裸露出惨白的肢趾。褚丽华心中暗暗替他使劲,因为不敢想像落入这群疯子般的人群手中,将会遭遇怎样的命运。青年人终于翻过了围栏,可又蜇回身来,好象是什么东西掉落了。褚丽华大声喝起来:“别要了,保命要紧,快跑。”

    可他毫不犹豫地返回来,捡起一个布包,再次翻越围栏的时候,被拽住了裤褪……他挣扎几下,重重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呼啦围了上去,那情景,就像野狼围猎时终于扑倒一只猎物。她急得骂起来:“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桥上的风顺着耳轮呼啸而过,使她听不清那个青年人的嚎叫,但他一定很痛。他的身体像墙角的落叶一样蜷缩着、战栗着,不由自主的挛痉。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并没有像正常人受到围打时那样,本能地护住头,而是将刚才拾回来的那只布包死死搂在怀里。那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值得他拿性命保护。褚丽华心里叨咕着。

    不大一会,人群作鸟兽散。可能是警察来了。她想着朝桥下跑去。挤开看热闹人墙后,她鼓起了眼睛:“天呐,是李万昌!”

    她的呼救和央求终于感动几个小伙子,他们把他抬起来,站在路中央拦车。可是司机看到这个浑身是血的人,不是绕道,就是退车,死活不肯拉。直到一辆警车开过来。

    吕颖背着包裹站到那座熟悉的庭园前。

    她敲了好久的门,终于有了动静,门隙开了缝,小杜露出半边脸,他散着发,显得委靡和疲惫。看见吕颖,他惊讶道:“是你啊,这一阵子跑那去了,让我这番好找。”

    吕颖推开他,竟直进了屋子里,床上床下一通翻腾。

    “找什么呢?”小杜问。

    “奇怪,怎么没有——说,你把她藏到哪里去啦?”

    “什么人?就我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如果不是走了眼,就是见鬼了。”

    “那怎么才开门,我敲了很久。”

    “噢,我才听见,昨天睡晚了……”小杜回答。

    “为什么那么晚才睡,又接客了是吧?”

    “接你个大头鬼,”小杜敲了敲快餐筒上的锡纸,“接客了我能吃这个——哎,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段时间猫那里去了,是不是跟老头游乐去啦?”

    小杜的话像把勺子,把吕颖眼里的泪水舀了出来。

    小杜慌了手脚:“又怎么啦,我不过是问问,关心你也有错啊?你这眼泪怎么像水阀,说来就来啊?”

    吕颖说:“我没怪你,我的眼泪也不是被你勾出来的,我蹩了很久,就想到你这来流。我还想告诉你,我跟老东西分手啦,以后,我就住你这里啦。”

    小杜问:“分手?为什么分手?是不是与我有关?”

    吕颖说:“当然啦,不然我怎么不找别人。我把东西都拿来啦,这就是我全部家当,今后我要跟你在一起过日子,这里就是我俩的家,难道你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过吗?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得明天走,不然,我今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小杜说:“愿意,我当然愿意了,可就怕委屈了你,你毕竟是茴香阁出来的,眼窝子高,身子骨嫩,怕是住两天就该发牢骚了。”

    吕颖说:“现在还发什么牢骚啊,人就是水做的,放在杯子里,他就是杯子的形状;放在尿桶里,他就是尿桶的形状。我瞧这房子挺好的,又安静又古雅,尤其这院子,夏天时咱们种点花草,摇着扇子乘凉,惬意得很。”

    小杜说:“你要是这样想就好,其实怎么都是活,富人有富人的烦恼,穷人有穷人的乐趣。我不敢保证你会比从前过得更好,但我可以保证你会比从前更自由,更快活。不过,我还想把话说在头里,我俩都不能揪住过去不放。我俩要把过去删除,扔进垃圾箱,重新开始新生活。”

    吕颖说:“这还未扎桩呢,你就要拴驴?要是结了婚,我不被你折磨死啊?我原来跟你说过,过去的我就是一条拴树上的狗,从早到晚围着树桩转,以后你可甭想给我戴箍箍,我可不想出了狼窝又入虎口。”她没头没脑地问小杜:“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去给我烧张纸?”

    “一定的。”小杜说,“我不光会烧纸,还会哭的。”

    黄灿灿的阳光穿过葡萄架涌进来,裹挟着煦煦攘攘的浮尘,使整个房间充满了一种氤氲的气氛。吕颖鼻尖和唇窝渗出细密的汗珠,使她显得调皮、红润而又年轻。她说:“要当着很多人面前哭!”

    在医院里,李万昌躺了一天一夜,终于醒了过来。望着头上吊瓶,他纳闷地问:“这是哪里?”

    “是医院。”褚丽华回答。

    听到褚丽华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却转不过头,他的脖口上裹着厚厚的石膏,脸肿得像馒头。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听说你受伤了,就赶来了——到底怎么搞的?”褚丽华装糊涂。

    “噢噢,是撞的。”

    “都这样了,还骗人,明明是打的吗,怎么说是撞的?”

    见李万昌不吭声,她也没再追问,毕竟是病人嘛。李万昌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一个劲劝她回去上班。说自己没脸回去了,不能再耽误她。他梗着脖子起床,可腿软得像面条,刚一沾地,就倒在床上。即便这样,他也不让她帮助。他让她把便盆放到他的手能拿到的椅子上,然后让她离开病房。

    褚丽华说:“你都这样了,还害什么羞?”可终究拗不过他,只得离开病房。

    几天后,李万昌的身体惭惭恢复,到底是年轻,眨眼就能扶着墙壁走路,只是脖子夹着石膏,动起来显得机械。好起来的李万昌开始寻摸那天他舍命抢回来的小布包。褚丽华心里明白他寻摸什么,却装傻,问:“你不老老实实躺着,瞎翻腾什么?”

    “一个布包,”李万昌用手比划着,“就像烟盒那么大,你见过没有?”

    那天在警车里,褚丽华费了好大劲才把布包从他的手里抠出来,里面装着一条黄澄澄的项链。住院后,她把它塞进枕套里。

    “没看见,是什么宝贝啊?”

    “没什么,没看见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褚丽华兀自得意,她不仅看到了里面的宝贝,还从警察那里知道了他为何遭人欧打:他帮客户买股票,结果踩到了问题股的地雷上,那只股票因违规操作,连续跌停板。按合同,他应该赔付客户的损失,可因为没钱,他便关了门面躲起来。蚀了本的客户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纠集在一起,费尽心机,终于堵到了他。

    护士换枕套时,小布袋从枕套里滑落出来。李万昌见了,一把抓过来,攥在手里。他的眼神闪烁着多日未见的光芒,肿涨的眼皮变得又红又亮。

    “是这个宝贝吗?你可真财迷,把它藏在枕套里,还找我要。告诉我,里面装的是存折啊?还是别的宝贝?”

    李万昌用手捏了捏布袋,一颗悬着的心回到腔子里,他故弄玄虚地说:“你猜猜,猜对了,这东西就归你啦。”

    “存折?”

    “no。”

    “名贵邮票?”

    “no。”

    “不会又是戒指吧?”

    “嗯,就按这个思路猜,它是戒指的亲戚。”

    “项链?”

    “对啦,你真聪明,”他倒出黄澄澄的项链,“猜对了,归你啦。”

    褚丽华百感交集地接过项链,眼前又浮现他在棍棒中抢夺项链的情景。她用指头将它扩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圈。圆圈的里面是一张臃肿却欣慰的脸。她强忍住发酸的眼窝,惨然一笑:“这又会又是你赚来的吧?看来,照这个速度下去,房子、车子、对了,还有你说的游艇都不远了——你真行。”

    “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实现,但这不一定非要炒股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股票只是积累资金的手段。以后也许我会干点别的,毕竟股票的风险太大。但请放心,我赚钱目的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赚钱都有一个高尚的理想,钱只是通向这个理想的桥梁。我赚钱的惟一目的,就是娶到你,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知道你怕过穷日子,因为你是在穷日子中泡大的。我不会让你回到过去,假如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假如我一辈子注定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成富人,那么,我绝不会拖累你,我不能给你富裕,就给你自由。”

    从那张变形的脸上,褚丽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凭女人灵敏的感觉,那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温暖的,还有血腥味。她眼窝子一软,一串串含着咸味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哭丧道:“你别再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再也不撺搡你了,平安比什么都好。我自己就是个穷人,干嘛一定要逼你做富人。以后我俩在一起,白手起家,即便成不了富人,也要把苦日子过甜。只要你能永远这样待我,我就知足啦。”

    她叹口气,又说:“这下可遂了你的愿吧,唉,也许,我注定是个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