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误解,且该说对不起的,是对那只猫。在我和陈佳成为朋友后,我才有时间、有兴趣观察那只猫。无论毛发、体型还是叫唤声都是一只普通的猫。陈佳说它异乎寻常地喜欢阳光,虽说猫是夜行动物,但和它们喜欢阳光不矛盾。明媚的阳光是它们理想的生活环境。既然是共性,陈佳说的“异乎寻常”如何理解?
过了一阵子,在我亲眼所见之后,终于相信它异乎寻常地喜欢阳光。太阳高时,它睡在门口,太阳偏西,门口照不到多少阳光时,它就跳到窗台上,直着身体,蹬着四肢睡。夕阳将沉,院中只剩下不多的阳光时,它竟跳到阳台水泥护栏上,最后那点金光也不肯错过。
护栏虽做得比一般人家宽,但也才二十公分左右,要是它在梦境中忽然滚上哪怕半圈,也会从三楼跌落,粉身碎骨。它是用生命在喜爱阳光,凡是愿付出生命去实现的必然是极致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只猫时感觉它的目光怒视着我,其实并非那么回事。那是它的固有神态,甚至也可以说是它友好的神态。陈佳说:“猫和人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你不能从人的角度去衡量猫。特别是菲比,对了,你以后就叫它菲比,越是喜欢你,表情看上去越不友好。”
果真如此,它看着陈佳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态令人忍俊不禁。
“菲比,菲比。”我喊它。它扭头看我。“你干嘛呀,一副小老虎的模样,想要吃了我吗?”
见我假装认真地说话,陈佳忍不住噗地笑了。“看不出来,”她说,“你还有和小动物说话的能耐。”
和陈佳做朋友,一切都很好,好得不能再好,那种聊天说话间的友情不是和刘伟健在一起钓龙虾、抓麻雀、瞎胡闹能比的。不过她身上的有些特质有时也令我不愉快。聊着天走在回家路上,前一刻还好好的,忽然间眉头紧蹙,透出感伤。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哪来的感伤。我只知道肯定不是我的原因,因为我们的谈话内容还算愉快。
我问她:“嗨,你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
多数时间她不理我,有一次,她反过来问:“你家里人是怎么样的?”
我感到奇怪,因为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除非主动提及,很少问对方家里情况。
我回答她:“老家有爷爷、奶奶,父母亲到这打工就带上了我。”
“他们对你好吗?”
“当然好啊。哪有父母对孩子不好的。”
她听了之后,望着很远的地方,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啊,哪有父母对孩子不好的。”
当时,我们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题,给我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我隐约想到,她眉宇间的伤感正是与此有关。
后来我才知道,陈佳生活在单亲家庭,她的母亲死在数年前,死因是他们父女心中的秘密。我是从父亲口中得知她父亲叫陈天同。这是一个很气派,很有野心的名字,在我心目中,有这样名字的人不是当官的也是挣大钱的。他过去或许就是那样,过去的事谁知道,但现在已经不是了,现在他就是个醉鬼,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用我听到的话说:“白天挣得钱不够他晚上喝酒的。”
其实我在院子里多次看到酒鬼陈天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拥有着短暂夕阳的傍晚。经历过多的阴雨,夕阳在我看来神奇而可贵。我被太阳吸引走上阳台,忘了做完作业是很重要的事,忘了该做的不做,站在阳台上发呆,母亲肯定不高兴,如果她有白天心情不好的后遗症,说不定铁饼似的巴掌扇得我七荤八素。
我的目光在近处望着苍白半干的水泥时,就兴奋得把什么都忘了。何况,我的目光立即伸向远处,看到院子里多了不少人来人往,认识不认识,见过没见过在一起交谈。你可以想象成节日前的景象,也可以以为他们为庆祝阳光准备张灯结彩,虽然最后半只灯笼也挂不起来。
就是在那天,我看到了陈佳的父亲陈天同。那天我还没有在陈佳和酒鬼之间建立任何联系。我见他踏着瓷器裂缝般的青砖路踉跄进入院子。只见他背一拱,头一伸,那样子似要呕吐。他还没有全醉,还有呕吐需找容器的意识。只不过他找错了,跑到井边,抱着井口,以为抱住脸盆般呕吐不息。
看见这一幕的不止是我,看到这一幕的人当中有从来不用自来水,只靠那口井维系水源的租客。那些人情绪激动,冲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抬起醉汉,扔到离井十来米的烂泥地里。在那随便怎么呕吐,他们都没意见。
那次陈佳没有被金色的夕阳吸引,我早就注意到很少有什么能吸引她。我还注意到,每当傍晚来临,陈佳足不出户,我本以为她闭门做作业,后来才弄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在等待着什么,是在以幽闭自我的方式等待。
不知酒鬼陈天同什么时候起身回屋,在我刚回屋做作业,或半夜都有可能。刚吃了晚饭,我朝那片泥地凝望。可惜,黑暗吞没了我的视线。
有一天父亲和工地上的朋友提起酒鬼陈天同时,朝我说道:“喏,就是你朋友陈佳的爸爸。”
我的震惊可想而知,也是那次,我才知道陈佳一些家庭情况。渐渐地,我也就接受了。这是自然的,连陈佳本人都能接受,我有什么不能接受?
只有第一次见陈佳,头发乱糟糟的,后来给我的印象虽然陈旧,但还算整齐。那天又是那样,那天是周末,我在父母上班后的半个小时内起床,上厕所经过陈佳门口。那天雨实在太大,雨里有一股浓郁的发霉气味。我看见陈佳,坐在门边。过去,她每见到我,总主动打招呼,那次没有,她和她的猫都在望着雨的深处发呆。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乱得很,风吹过,枯黄的发丝遮住半个脸,差点认不出她。
我说:“陈佳,起得这么早,作业做完了吗?”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晃过,只摇头,只字不答。
上午我是没有时间出去的,我得赶在母亲中午回家前写完至少一半作业。在写作业赶时间方面我是很擅长的,因为我总有许多题目不会做,处理不会做的题目很简单,乱写一通总能快速解决问题。
下午雨停了,我看了会电视,实在没什么能吸引我的节目,打算关电视机去找陈佳。没想到,这时敲门声响,陈佳的想法与我不约而同,我开门时,她说:“刘振,我们出去玩。”
她的头发一直披着,那样子很漂亮,特别是风吹着往后飘扬时,使我想起电视上的大明星,而她显然没有半分这样的想法,每当头发飞扬,她甚至用手去遮,似乎羞于向我展示整张脸。
后来,无意中看见她脸上一块紫青,我才恍然大悟,羞怯不是遮脸的原因,真正原因是要遮住挨打留下的印记。
我肚子里憋了许久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你挨打了?”
陈佳点头。
我说:“我见过他喝多酒的样子,那时你离他远点,喝多酒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电视上有很多酒鬼打人的镜头,我把陈佳置身于那些镜头,仿佛看到他躲在墙角挨打的惨相。
但她说:“不关他喝酒的事。”
我说:“我也常挨打,但都是屁股倒霉,从来没有把脸打成这样的。”
她不愿我过多地纠缠于此,换了话题:“周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我都来这么久了,只走过从家里到学校的路。”
我常去,以为好玩的地方,不适合陈佳,所以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能吸引她的去处。我正为难,她提醒我:“有没有宽阔的湖,最好是一望无际的那种。”
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区域,没有真正意义上一望无际的湖,但若是被蒙蒙烟雨笼罩视线那就说不定了。我知道一个地方,离大院大约两三里路,先是往东走,再往北,看到湖泊前先看到树林,在稻田的尽头处如同黛青的幕布,湖藏在树林后面。从我们所在的地方走去,穿过树林才能到湖边。
树林中有一条小路贯穿,我以为连下这么长时间的雨,那条路必然泥泞。想不到走去一看,落叶盖着路,茂盛的树干挡住雨,那条小路其实异常好走。
我们走了上去,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湿雨渗入落叶的脉络,使碎裂声听起来粘滞,时间也仿佛行进得慢了。雨停了很久,树叶上的水还在往下滴,偶尔滴落我们头顶,陈佳说:“水真清凉,落在身上很舒服,就像有人在跟我逗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