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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旭渐升,淡薄的绯红晨曦洒在静谧的黎琅城墙之上,仿若鲜血。

    一座古城,两支军队,或进或退,或生或亡,全凭这一战胜负。

    逆着地平线,远远遥望而去,竟有一轻襦绯衣的女子迎着朝阳,翩然伫于百尺城墙之上。

    位于队列最前,头戴紫金冠的穆煊夜突是目色凝重,抬手示意大军停驻后竟是满眼柔情地俯身轻轻理了理身下赤野马的黑鬃,随后便是狠夹马肚,只身催鞭向前疾奔而去。

    眼看着黎琅城门的距离越来越近,被抽得满身血痕的赤野也是蹄下生风,越发疯狂嘶鸣狂奔起来,牢牢抓着缰绳的穆煊夜如鹰般锐利的双眸却是死死地盯住了城上的女子。

    是的,他没有看错,那就是他在江南的婆娑烟雨中初遇苏夜琬时她穿的散水赤雾袍,伫于城墙上的也的确是昨晚那个说要陪他疯狂到底的苏夜琬!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

    在繁星之下,当苏夜琬被自己横抱于怀时,她会似是一直狸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眼神流离,惊惶不安。

    而那不过仅是三四尺之高。

    当时的自己还以为她在开玩笑,还假装将怀中的她向上抛起,甚至还未到头顶的高度,自己脖子便是被似是惊吓过度苏夜琬牢牢环住,声音沙哑而颤抖,“煊夜,快…快放我下来,我…我害怕。”

    ……

    那时候苏夜琬尖尖的指甲甚至已经嵌入了自己后颈的肉里,而人对疼痛的感觉是记得最真实的!

    但是此刻的苏夜琬却也是毫无作假,生生伫立在有着百尺之高的黎琅城上!

    或是如今以青域黎琅古城的苍莽再也难复当年江南乌合水乡的温婉,或是物非人也非,十度春秋,恍如隔世……

    即使心里早已为她找好了一万个理由,穆煊夜的眉头却还是越皱越深,就像被欺骗的孩子一样,气得身体直发颤,“苏夜琬!你能告诉我!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手中的力道陡然加重,轻巧的皮鞭竟是被他挥出了猎猎罡风。

    苏夜琬站在城墙之上,在曦风中略有些摇摇晃晃,眼看着男子的坐骑已是开始口吐白沫,她攥紧了拳头,赤野一直是他最爱的马,甚至救过他的命。

    而在苏夜琬的身后,齐刷刷跪着的老老少少全都是黎琅的原住居民,此刻的他们正不断宣誓着死战的决心,来乞求眼前那个一直如同女神般存在的绯衣女子快快离开如此危险的地方。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已至鲐背之年,苏夜琬红着眼眶,虽是万般于心不忍,但还是强忍着,倔强地别过头去,继续盯着视野中越来越近的穆煊夜。

    “啪!”随着手中的黑蟒皮鞭应声而断,赤野也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一头栽倒在地。

    可是穆煊夜哪里还管得这些,一把甩开马鞭,狠狠瞪了一脚已经倒下的马背,凌空跃起,最终稳稳地落于这片孕育万灵的沃草之上。

    只见他一振战袍,身后那把挥舞着的九曲银环戟竟是掀起了一阵玄奥风练,吹得城上战旗猎猎作响。

    穆煊夜举目城楼之上的女子,目光炯炯。

    就在这片天地间,一人一城遥遥对望。

    而此处距离黎琅古城已然不到一里。

    就在刚才,在对上苏夜琬那双依旧无比倔强的眸子时,穆煊夜突然就害怕了,突然就动摇了,也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放下手中沉重的长戟。

    但是他就算再害怕,再动摇,再想放弃,也已经不能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太晚了,不可能了。

    大军已至。纵使是自己也不再能改变什么,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见得男子一人之力便是此等威武气魄,城池之上的数百弩箭也是瞬间如受惊般齐齐对准了城下毫无防备的男子,但却反被城墙上的女子出手制止。

    穆煊夜疑惑地抬头,已是目力能至的青砖高瓦之上,苏夜琬娇瘦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满头如瀑青丝也是任其吹凌飘散,眼神憔悴,脸色发白,娇美形容竟是一夜枯槁,但是纵是如此娇弱病态的她,对他依旧有着致命的魅惑力。

    看到她这般憔悴模样,穆煊夜虽然是于心难忍,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昨晚已然事成。

    苏夜琬突然的话音或是相隔得太远,听来十分发颤,似是哭腔,“穆煊夜!我美吗?”

    穆煊夜的嘴微微抿了一下,却是没有回答。

    她本来就是那种绝美的女子。要他仅是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并没有任何意义。

    始终未等到答复,苏夜琬也是有些凄婉,但似花粉靥上却是晕开了倾城一笑,仿似自嘲般低声喃喃,“可惜我始终未能读懂你。”

    穆煊夜看着在渐升东旭愈发耀眼的光华之下显得异常妖冶的黎琅之城,眼神中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桀骜与不驯,这里即将是一片火海,一片倾颓。

    而苏夜琬,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

    苏夜琬在低声喃喃过后,便是趁众人不备,在一片惊叫声中纵身跃下!飘飞的衣襟恣意散落,在和煦秋阳之下,她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而他必将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

    “夜琬,别怕,就算再高我也能接的住你。”这句话穆煊夜早已忘了当时自己是否说出,即使没有,现在应该也还不算太晚。

    穆煊夜突然仰天长笑,手中的银环戟也被他狠狠地插入了清晨依旧坚硬无比的草地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身形的直接消失不见!

    苏夜琬你这个天真的女人,我太了解你了。

    神行。

    莫说一里,即使是十里开外,他也有绝对的把握救下她。

    刚将纵身跃下黎琅城的女子环腰抱住,鼻尖便瞬间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幽兰轻香,带着手臂上更为熟悉的柔软,穆煊夜似是极度享受地勾起嘴角,朝着怀中娇若无骨的苏夜琬轻狂而得意地笑着。

    苏夜琬始终强忍着,但身子还是不住的颤抖。

    呵,苏夜琬,你终究还是怕的。

    心中的那种释怀,让穆煊夜突然高兴地像是个单纯的孩子,他突然就下定了某个决心,有她在,纵使与身后的十万军马为敌,又如何!

    他自负地笑着,他想立刻就告诉她……

    但是下一刻他的表情却是瞬间一僵。

    苏夜琬飘逸的水袖之中突然射出一把轻巧的金匕,一阵刺眼过后细看得竟是昨晚的凤羽步摇!

    看着本身纤细无比的步摇正带着破风的寒气,朝着自己的眉心处疾速飞来,穆煊夜竟也是突然就想起了昨晚自己那个轻点眉心的动作!

    苏夜琬,你可真是再一次让我刮目相看!

    穆煊夜也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射出这样的步摇,需要极为强大的腕力,虽说对于丝毫不会武功的苏夜琬已是相当不易,但这种程度,即使自己闭着眼睛,也完全能够轻易躲过,况且他根本也没想要躲开。

    穆煊夜甚至自以为是的以为,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了放弃,那么他们的关系或许能像当年轻雨小巷的漫步那样,从这个步摇,让一切点滴重新开始。

    可是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就在穆煊夜轻易地伸手接住那记凌厉而来的步摇后,他脸上的笑容却是瞬间凝固,一同凝固的还有四周瞬间冰冷下来的空气和他身上已经狂躁了十年的血液。

    苏夜琬!你!

    穆煊夜瞪着陡然猩红起的双眼,震惊地看着怀中的苏夜琬那似是计谋得逞,满足而又得意的微笑,她轻巧地仿似工艺品的薄唇间已是渐渐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十年来早已司空见惯的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只是这一次,穆煊夜痛了,痛的那般撕心裂肺。

    就在那么一个自得的瞬间,她便是毅然决然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甚至不想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此刻的穆煊夜开始后悔了,开始疯狂的后悔了,但是,太晚了,来不及了。

    苏夜琬在穆煊夜的怀中始终微笑着,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牡丹。

    苏夜琬柔软的双臂顺着穆煊夜胸口的冰寒铁甲,轻轻环上了穆煊夜的脖子,她转动着早已无力的手腕,尖尖的指甲轻触着他颈后的那些细小的疤痕。

    虽是无力睁眼,但她能感受到穆煊夜身体在抽搐,在颤抖,更似是有一滴凉凉的东西啪的清脆一声,滴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很疼。

    穆煊夜,原来你也会哭吗。

    所有的手指终于对上了全部的疤痕,就像回到了所属的地方,苏夜琬突然挣扎着想要抱住着穆煊夜,想要再次用力,想要……却是双手一滑,软软地搭在了穆煊夜的肩上。

    穆煊夜仰着头,那种发狠的劲头似乎要把整个上嘴唇咬断,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泪流满面,不让自己毫无意义的泪水,玷污怀中人儿似只是沉沉睡去,无比安娴的皎白面容,只是明显觉得苏夜琬的身体越发的轻盈起来……

    为什么不再等我哪怕一句话的时间!

    穆煊夜突然带起了哭腔,因为极度颤抖而难以成声,喃喃道,

    “喂,你说,我现在承认我赢不了还来不来得及……”

    怀中逐渐褪去的温度,让穆煊夜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度急促而不稳定,胸口那种悲怆,竟是化为不可抑止的雷霆之怒。

    他一下甩干净了眼中的泪水,恢复了往日的残酷,不,应该更盛一千倍!穆煊夜瞪着猩红的双眼,怒不可遏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仿佛要将他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部碾碎!

    穆煊夜狰狞地狂笑着。

    苏夜琬!你以为你耍的小聪明是救了他们么!不!恰恰相反,就是你!导致了这黎琅城的灭亡!

    此刻的黎琅城内已是万万一哭,哀嚎声不绝于耳。

    横抱着苏夜琬的穆煊夜已经是缓缓落在了黎琅城门口,仅是抬手一掌便是轰碎厚重的黎琅城门。

    他心中的狂怒已经再也遏制不住,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屠城,他要屠城!

    苏夜琬!你这个白痴女人,郑齐都死了,你还非要蹦出来干嘛!?

    而问题的答案却早已被设计好。

    在一掌轰开城门之后,穆煊夜并没有看到整装待发的步兵和弩箭。反而是成千上万的老弱妇幼,手中拿着铁质农具,木棍,甚至是家中的板凳,戒尺。

    每个人都是红着眼眶,含着泪水,睁又害怕又愤怒的双眼死死盯着站在门口如修罗般可怖的穆煊夜。

    穆煊夜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嘴角突然抽搐了下,他想笑,但却始终没能笑出来。

    苏夜琬,到最后我还被你摆了一道啊。

    此刻充斥着他全身的已都是心如死灰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可怜而又可笑,他的悲伤,只能自己咽下,他的愤怒,也无从发泄,这一切缘由自己而起,到头来也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那些愤怒的老人是第一个冲上来的,手中各式各样的东西,全部朝着穆煊夜的身上呼啸而来。

    而穆煊夜却是始终低头沉默,纵是被人海淹没,除了跪下的双膝,他的身体依旧是巍然不动。

    不远处的数万铁骑看到此景也是大骇,骏马也开始刨蹄嘶鸣,眼看就要破城护主。但是他们竟是远远地看见,那把原本牢牢伫立在沃草之中的银戟,面朝他们,缓缓地倒下了!

    迎着旭光的戟锋映射出一道极为璀璨的金光,直指向们身后那遥远的东方!更是像巨大的屏障一般,生生停下了连上古断神壑都没能挡住的万千汹涌骏马!

    半年来,在西疆青域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崛起的帝王霸业,于此,终于是戏剧般的戛然而止!

    湘水以西,各城在得知紫徽真君攻破黎琅古城后便消失在了青域之地的消息时,皆是惶惶不可终日,彻夜辗转。

    他们各自的探报皆是异口同声地报告了那紫徽真君拥有莫测的神鬼之力,出阵时更是有金光耀世,神兵天降,吹的神乎其神。

    从此,西疆青域之地上便是开始流传起了一个关于中土赤地的王者——浮罗修魔的传奇故事。

    包括其前六世,这整整一千年的时光,被后人尊称为上古修魔时代!

    但事实上,七月初十那天,穆煊夜连同他那不可一世的东吾铁蹄几乎是连夜折回了京都。

    苏夜琬死了。他把她留在了那里。

    他知道,她属于那里。

    即便是她的一缕亡魂,也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若是自己真的狠下手屠城,那么苏夜琬就连最后一处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苏夜琬,你赢了。

    你说的很对,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唯独你。

    隔年,紫徽元纪三十三年。

    恰是浮罗元纪一千年。

    烟笼三月,漫天轻絮,花江水暖。

    再无战事的中土赤地一片详和,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百废待兴。

    遥远青域也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万城共贺。

    在其中某一座青域城池中突然获得大赦的男子在出狱后,便是先迎着明媚的春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湛蓝的眼眸中似是怀着某种释怀而笃定地笑意。

    至此之后,那看似内忧外患,极不稳固的辽阔江山竟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崩溃离散的迹象。

    中土赤地,香火鼎盛的往生寺万佛堂。

    一身淡色素麻的男子一脸虔诚地双手合十,低首跪于蒲团之上。

    盈柳锁心,执骨受戒,一念即往生。

    “佛生不易,佛心难戒。施主,这一去,就再无法回头。”

    “我已无他想。”

    醒梦大师闻言,也是一声轻叹,用戒尺轻轻捻起他濡湿的长发,“阿弥陀佛”。

    随着大师手中那串沉重的戒珠轰然碎裂,主宰中土赤地长达千年的修魔的时代也宣告结束。

    流年选择消散如烟,轮回指引万世沉浮。唯万佛堂存有一把受戒的佛断,供后世瞻仰。——说传

    至于新涅元纪。

    那,便是之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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