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鲁西南村庄 > 6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家万万也没想到,正是这一年,鲁西南解放了,掀起了打土豪分田地的热潮。 刚刚过完二月二,朱自强家接到了信儿,还有他二叔朱二壮,三叔朱三壮家,限期一个月内搬出青砖青瓦的四合院院落,几大瓮粮食也给封了起来,就是在这一个月里,朱自强的爷爷朱保三和奶奶上火窝病,相继去逝。但是,爷爷去逝的时候已经是一百零几岁的人了,二房老伴都八十八岁了。

    朱自强在当时讲不出什么政治背景,但是面临突如其来的不幸通知,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朱大壮和老伴也为此事大病了一场,不过还好,不像朱自强的爷爷奶奶断送了性命,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健康。

    生产队里给他们三家分别划了三块不毛之地的地盘,和原来家住的院落地间差不多大,就是空地一块。是朱自强还是比较幸运的,给他的地盘是村里一个死去的老绝户的院落,常年杂草丛生,除了让风吹雨淋,米把高的墙头茬子外,那间小茅草屋早已榻了架子。

    无奈的朱自强便和年迈的爹,还年轻力壮的朱良财便去村南干涸的旱芦苇塘里,用平板铁铣,铲着带有芦苇根须的泥块子运回来,首先把残留的墙茬子铲平,再接着向上垒从芦苇塘里运来的泥块子。然后趁着松软劲用扇板子6打土墙用来抽打墙面工具。里外扇起来,这一圈的墙足足垒到了二米来高,过些日子之后,还没有死掉的芦苇根吸吮着墙体内的湿润,发出了崭新的嫩芽,在风的拽动下,不时地晃动着。

    不过用这样的泥块子盖屋不行,即不保暖也不结实。爷俩便从村土改时留给自己家的离家最远的,少说也得有几里路的几亩地里用独轮车推来黄粘土。二十天里推来了二百多车,在二叔朱二壮家和三叔朱三壮家人的帮衬下,盖起了三间土墙麦秸苫脊的堂屋和两间同样的东厢房,还有一个养猪的栏圈,打了一眼井。大门是用木条子钉在木框上,两扇门拖着地推来拉去,朱大壮老俩口住进了堂屋,而朱自强两口子和朱良财两口子分别住进了东厢房的两间里。

    一夜之间的巨变已经发生的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轰轰烈烈的土改,把朱大壮哥仨还有他的老爹老娘折磨得够呛,人是连批加斗,天天不得清停,最后好在把所的地给折腾出去了,分给了佃户,才算消停下来。就是在那段紧折腾的日子里,朱大壮百岁有余的老爹朱保三才一口气上不来,活活给气死。临死前,还对着苍天呼唤:“天哪,这是什么世道。是我们朱家二百多年没有过的事啊,难道我们朱家从此就这样完喽。天哪发发慈悲吧,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些土匪乱党吧”

    第二次是,自从朱大壮、朱二壮、朱三壮土改被撵出宅院后,各自有了窝棚后,就被村里管制了起来,接受改造,还得每十天半个月地汇报一次思想改造情况。

    朱大壮哥仨,外加朱自强和两个叔家哥们几个,天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太阳出来之间得把村里的四条街,小学校的一个操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盛夏麦收季节里,一大早起来下地割麦子,吃过早饭后去场院拉石碾子。烈日当头,场院里的晒得麦穗有二亩地盘大,二三百斤重的石碾子有驴拉着的,有牛拉着的,打着圆转,画着圈儿,石碾子架架眼里被磨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能传出大半里地去。 朱大壮,朱二壮俩人拉一个,朱三壮和朱自强人拉一个,朱自强的两个叔伯弟弟拉一个,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麦穗上面转多少个圈儿。六人头戴着草帽,光着脚板,上身穿着坎肩子,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在烈日炎炎之下,五黄六月里,走啊走,转啊转,后背的坎肩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汗水留下的痕迹,让坎肩白哗哗的一片。

    地上烤,太阳晒,如同进了火笼子一样。无奈之下,他们渴了只能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累了,只能靠边在墙根下面坐一下。除了拉碾子之外,其他重活非他们莫属,挑麦秸垛垛,端簸箕扬场,还有二百斤重的麻袋装地牌子车送公粮

    这一下折腾,足足让年过半百的朱大壮哥仨大半年才缓过劲来,政治生活才趋于了平稳,走在村路上才有人敢跟他打招呼的声音,他招呼旁人时,旁人也敢回应。向来张口吃饭,举手穿衣的朱自强从那次土改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价忙活着土改留给自己家的几亩地,他晒黑了,老伴心疼,总是把热乎乎的饭送到田间地头,儿子天生身体比较单薄若不经风的样子,干不了重体力活,然而,儿媳妇杨风风却是吃得了苦,总是和老公公朱自强在地里一忙活就是一天。日子虽然从天上掉到地上,总算是过得去,靠着几亩地糊口还不成问题。

    劳累了一天的朱自强,有时候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双手交叉在头下,想到了几年前,一夜之间被逐出了宅院的情景,他记得清清楚楚,被撵出宅院还有个美名:“土豪劣绅”,没收所有财产是“充公”俩字,一家老少二十几口子人才有了第一见识,自然心里更有了数,也更知道小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老老实实地按人家给的日子过,痛痛快快地从自己住了几代,十几代人的青砖青瓦房里搬了出来,只有这样,还兴许少遭此罪,否则,带高帽子光大膀游街,挨拳打脚踢的事会卷土重来。那一年的土改场景,至今让朱自强都忘不了。

    毫无困意的朱自强,又想起了土改前的一件事:

    这一天,突然间零乱的枪声在夜深人静而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枪声像是从村的北山坡那边传过来,除了枪声之外,还有几声爆炸声。听得出来,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枪声和爆炸声同样把朱大壮一家惊醒了,朱大壮的百岁老爹朱保三首先颤抖着身子,在老伴的挽扶下,拄着拐杖从堂屋里哆哆嗦嗦地出来。他青布鞋,白布袜,雪白的胡须垂在下颏,青色的带珠的圆顶帽,一身印有大钱圆的图案的黑色绸缎对襟上衣。他望望满天眨眼的星星,先到东厢房拍拍房门:“大壮,大壮”

    他又来到西厢房和南厢房,同样拍打着门:“二壮,三壮都起来。”完了之后,他对孙子朱自强也没拉下,也是来到正屋东侧配房门前拍打着:“自强啊,起来吧。”

    不大一会儿工夫,儿孙满堂的二十几口人先后擦着双眼聚集在了院里,朱保三颤抖着身躯在院里石台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搭握在双腿夹缝的拐杖上,深深地叹了一气:“你们都听着,俺坐观天象啦,这零散的枪炮声对咱们朱家来讲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几年国军节节败退,顾头顾不了尾,凡是被共产党占去的地盘,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叫他们把土地分给了穷酸相们。俺估摸着,这一天的到来离俺们不会太远了。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把金银首饰和值钱的东西都送到俺的屋里,一件也不能留,俺派专人把这些东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有他们找咱们算帐,你们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就往俺和大壮这两个老骨头身上推。为了你们,就是俺朱保三死了,也值得。俺都一百岁的人了。但是,你们得好好地活着,看着今后的世道到底会怎么样,将来就是成了穷酸,咱们朱家人也要有骨气,朱家人什么时候也要顶天立地。”

    “爹,土改的地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挨批斗的,还戴又高又白的高帽子,还游街示众。十里铺现在的穷棒子就闹的挺凶,表叔家的地被人分了,粮食全拉走了,连大瓮大咸菜缸都给砸了,还给撵出了家门,给管制了起来。”朱二壮说。

    “这些俺都听说了,你表叔也私下给捎来信了,兴许过些日子,也许咱们家像你表叔家一样遭难。可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爹这把老骨头,让他折腾去吧。”朱保三长吁短叹:“这一下,咱们朱家算是快完了。十几代人的家业,眼看着快拉倒了,想起来,就像刀子剜心一样啊。来,都跟俺来,给祖宗上两柱香,求祖上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吧。”

    朱保三在三儿子的挽扶下,带着一大堆儿孙女们来到了正屋西侧的配房,他走进门,朱二壮早已把油灯点上了。

    朱保三带着一大家老少都跪了下来,手举着点好的香火,对着供奉的牌位和祖上的画像发着内心的乞求:“爹呀,老爷呀,祖上呀,咱们朱家将面临大难了,请祖上显显神灵,保佑咱们这一大家子吧,保佑咱们几辈人留下的土地吧,也请祖上发发神威,整治整治这些穷棒子吧,他们听到土改的信儿之后,个个都等待多时了,他们都对咱家的地是垂涎三尺,都盼着早日能像共产党占地盘一样,赶紧把咱们的地分给他们。”

    朱保三上上香,点燃黄裱纸祈祷完之后,带着全家老少,一同叩起头来,纸燃烧的光亮晃动着一家老老少少的脸庞,几路香冒出的烟散发着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这个时候,大门传来敲门声,而且很急促:“爹,俺去看看。”朱大壮说着起身首先来到大门后,警觉地轻声问道:“谁”

    “是我。”来人也很轻的声音:“你是谁”

    “俺是朱大壮”

    “大哥,我是咱家的朱苗壮。”

    朱大壮一听是老四,立马把门打开,一下子搂住了朱苗壮:“老四,你可回来了,大哥好想你啊。”

    “哥,我也是,你还好吗”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界。”朱大壮推开了朱苗壮,关上了大门。

    “哥,咱们家都好吗”

    “好。爹、娘他们都在院里呢。”

    朱苗壮和朱大壮来到院里,朱苗壮一眼看到了朱保三和娘马上上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是苗壮,是我不孝。”

    夜色之中,让朱保三深感意外,自言自语地:“你是苗壮”

    “爹娘,我是苗壮,要不你摸一下我脖子上的疤痕。”朱苗壮说。

    朱保三伸出了干枯的手,抚摸一下朱苗壮的脖子上的疤痕后,又摸着他的头:“苗壮,你怎么回来了,你离开家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

    朱苗壮站了起来:“爹,娘,这儿凉,咱们进屋,我再跟你们说。”

    屋内只有盏小油灯,一下一下地闪烁着那点像黄豆粒大的,闪烁着仅有的光亮,朱保三被挽扶着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全家老小也都跟了进来,朱保三说:“说吧,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这回来还走不走”

    “爹,我自从离家之后,去了上海、广州、无锡跟着别人跑趟子,后来又到了南京,然后参加了国军。”

    朱保三听着略微地笑点头:“怪不得人家说,你八成是参加了国军,看来这是真的了。你还走吗”

    “爹,得走。”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爹,是这样的,我在国军队伍里已经是团级军官了,这次是执行任务,路过咱们这儿,我二十多年没回来了,所以我想借这次机会,回来看看咱们这个家,看看你和娘,还有咱们家人。”

    还没等朱苗壮把话说完,朱保三便急急忙忙地问上了:“是不是刚才的枪是你打的”

    “不,不知道是谁打的。”朱苗壮继续说:“我们几个人在护送国军的一位重要人物,白天休息,晚间赶路。当我们走到后山后面时,突然间传来了枪声,我们没有回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朝我们方向开枪,还扔了几颗手榴弹。”

    “伤着没有”

    “没有,和我一块儿来的他们几个已经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我就摸着黑回来了,想着看望您和娘,还有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强子。”

    “苗壮,”老娘又问了:“这些年,你成天价东跑西跑的,有家没”

    “娘,有,你的孙子都十六七岁了。”

    “他们在哪呢”

    “在南京。”

    “这么说,你还得回去能不能回去把媳妇和孙子带回来,让俺和你爹看看。”

    朱苗壮摇摇头:“爹,娘,恕儿子不孝了,今后只能由大哥二哥三哥在您们身边尽孝了。”

    “这”

    “爹,娘,你们还不知道吧,目前国军在全国连连溃败,已经全部撤到长江以南,想凭借长江天险,固守江南,继续与共产党对抗。眼下,江北大片国土用共产党话说已经解放,接下来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啦。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共产党所说的土豪了,已经危在旦夕了,接下来,会把我们从祖辈上积攒下来的土地将在一夜之间分给全村的穷棒子们。”

    “这事俺知道,十里铺你表叔家的地和粮食都早已经分给了穷棒子啦,咱们离这一天也不远了。难道真的就这样了苗壮啊,爹问你一句,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爹,没有了,因为这是一个时代的改变,现在看来谁也无法抗拒了。蒋委员长是保护像咱们家这样的人家的,而共产党是专门专政我们这样家庭的。他们主张的是田地平均分,自己种,取消佃户和雇工。早解放的地区,土地早已分到穷棒子手里,他们正沉浸在幸福中,整天价敲锣鼓、放鞭炮,庆祝胜利。”

    “看来是完了,一切都完了。”朱保三听后长吁短叹连连说道:“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咱们朱家祖辈上置办的土地、家业就这样一下子拉倒啦,真是对不住祖上啊”朱保三的一腔仇恨都凸现在了他那张骨瘦如柴的脸上和眼里。

    “爹,娘,我这次回来是偶然的一个机会,我走后,不可能再有回来的机会了。目前长江以南也危在旦夕,共产党迟早有一天要打过长江去,去实现他们所说的解放全中国的目标。”

    “他们能打过长江去”

    “不好说,现在共产党正处在气志旺盛的时候,而国军已经军心有些涣散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呗。”娘说。

    “不行,娘,儿子还是个军人,应以国军利益为重,再说了,你的儿媳妇和孙子都在南京还盼着我回去呢。”

    “要是共产党打过长江去,你该怎么办”朱保三问。

    “蒋委员长已经做出了安排,一旦长江失守,我们剩余部队即将飞赴台湾。”朱苗壮说。

    “唉。”朱保三叹口气,说:“这蒋委员一走了之了,可像咱们这样的庄户不都完了吗”

    “爹,蒋委员长计划是先到台湾休整,然后再找机会反攻大陆。”

    “但愿有这一天吧。”朱保三说。

    在这个时候,村里传出了第一声鸡叫声,朱苗壮站起来,跪在朱保三和娘面前:“爹,娘,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二十多年了,黑灯瞎火地回来了,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这个时候就要走了”

    朱苗壮又重新跪了下来:“爹,娘,往后只要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二老和三个哥哥的。”

    朱保三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苗壮,刚才你说的,将来这长江一失守,他们将飞到台湾去,我想问问,他蒋委员长去台湾,带谁去,能轮得上你吗”

    “爹,您有所不知啊,我所在的部队是蒋委员长的底细警卫部队,我呢又是这支部队最精锐的先锋团团长,委员长只要离开,走到哪儿,也离不开我们部队的护驾。”

    “这么说,俺明白了,今日你一去,很难再有返回来的机会了,看来,俺和你娘是看不到你回来了。既然这样,趁天还没亮,赶紧走吧。”

    朱苗壮再次对爹娘叩了头,站起来,双手抱拳:“大哥,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还有强子咱们后会有期,二老全仰仗你们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