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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俗话说得好,腊七腊八,冻死叫花。 就是这一年,自打进了腊月后,三九天里,老天爷就像过糊涂了一样,一连都十多天了,就像开了春一样,有时候还稀稀沥沥地下点小毛毛雨,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望着天空发着叹息,特别是老蓑衣,见人就说:“唉,该冷不冷不成年景,该热不热五谷不结。这是老天爷反常,往后啊要有大灾啊。”暖春天的天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到了腊月二十都四九来了,老天爷翻脸了,一场北风不歇气地连着刮了两天,这两天冷的得让人生畏,家家户户都不敢出门,腊月二十到二十三,一场大雪连着下了两天,把整个朱家村给埋了起来,埋得人想出门都费劲。朱自强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可以在家里守着炕炉子,焐在被窝里,他还有二十多头牛和十几头猪都等着他吃饭呢。村队里原计划二十三日小年杀猪,看来不行了,大雪让杀猪的屠夫都来不了,杀不了了。

    腊月二十三这天,朱自强戴着一顶祖上留下来的黑色破皮帽子,穿着跟了他多少年的日本皮靴,去了牛棚喂完了牛之后,踏着聊聊无几的几个脚印子趟着没膝盖的雪,赶集去了。呼呼的北风直冲他的裤角里、脖梗子里、袖口里头灌着,让他觉得浑身就像根冰棍似的,两个腮帮子就像针扎的一样难受。

    今天是小年,他必须请张新的灶王爷回来,然后把旧灶王老爷送回去,还得买几个糖瓜子,好让灶王爷吃好走好,保佑他家一年了,别让他老人家饿着肚子走。穷了自己,别穷了灶王老爷。

    他终于在十几里外的小集铺里请来了灶王爷,也同时买到了几个糖瓜子,还特意称上了一斤肉,又趟着尺把深的积雪回到家里。

    燕英和燕堂已经把院子里通往大门的雪铲出了一条道。而回来的朱自强发抖的手指头冻得像一串串冰糖葫芦,都不会打弯了,他在炕炉子前烤着,用嘴里的热气哈着。

    “太冷了,好几十年没这么冷了,真够劲。”他边烤着手边说。

    王寡妇和燕英盘坐在炕头上,掐着缏子,被掐下来的麦莛子头满炕都是,王寡妇说:“燕英,你下地吧,把你爹称回来的肉,把地上的那几个大萝卜炖了吧,今儿个是小年,一会儿俺再烙点饼,再炒点别的菜,让你爹喝盅酒暖暖身子,下午他还得喂牛去。”

    “唉。”燕英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下了炕,开始洗萝卜切萝卜。王寡妇又吩一旁放躺的燕堂:“你也别在炕上偎着了,也下地,去外屋里抱一捆棒槌秸子来,咱们用大锅炖菜,好让屋里和炕上更暖和一些。”

    燕堂也应声下了地去外面抱棒槌秸子去了。他从厚厚雪中抠出了一捆子棒槌子,把雪抖落干净,拿进了屋里。

    过了一阵子,肉炖萝卜粉条,炒白菜,炒土豆片都弄好了,连炖萝卜锅里的大饼子也一块烀好了,黄橙橙的,香喷喷的。这顿饭,让家人在炕头上吃的有滋有味,热热乎乎的。朱自强把三钱的小酒盅抿得“吱吱”直响。

    “看样子,这一半天村队里杀不了猪了。”王寡妇问。

    “队长说只好等到二十七八了。”

    “爹,今年杀猪的时候,俺去抓阄,俺非抓个猪头回来不可。”燕英饭不离口地说。

    “算了吧,你抓了好几年了,什么也没抓着,今年俺去,俺就是抓不着猪头,也能抓套下水回来,最少能抓几个猪爪子。”燕堂说了几句。

    燕堂的话,当时让燕英想到了几年前队里杀猪,她去抓阄的事儿来

    从十岁那年,她就记得,在冬天里她和弟弟只有一件棉袄,一件棉裤,什么叫里衣外裤,她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自己都十一二岁了,还光着腚,看到和她岁数差不多的男孩子下面的小鸡,自己还纳闷,为什么自己和他们的不一样呢。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早上起床时,屋里的尿罐子、水盆子、洗脸盆子的水都结一层厚厚的冰,他和弟弟把脑袋蒙在被窝里不敢露出来,每天要过两大关,早晨是,凉如冰块的棉袄棉裤,穿上后,让她凉得浑身瑟瑟打抖,晚关是,脱下棉袄棉裤钻进被窝得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不过当时她很幸运,奶奶长年有病卧床不起,她天天睡觉时就和弟弟钻进朱大壮和朱氏的被窝里。

    “瞧这脚冻的,简直是像冰块一样。”朱氏抱着她的脚稍微推开一下。

    她翻过身,腚垂子又戳在了奶奶的肚子上,奶奶又是一句唠叨,说:“这哪是腚,简直是两个冻秋子梨。”

    那个时候,她才刚刚记事,她只记得堂屋的老爷、奶奶总是骂爹和娘,到底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按照他爹朱自强话说,就得叫朱大壮和朱氏老爷奶奶,可是要是按她娘杨风风。她得管朱大壮和朱氏叫太爷太奶了。为叫什么这事自从燕英和燕堂会走路说话的时候,朱自强就告诉他们俩堂屋里是老爷和奶奶,对于朱自强自己和杨风风差辈弄到一块的事,他肯定会对孩子只字不提的。

    当时她记得在奶奶的被窝里睡觉的时候,就记得奶奶从来是光着身子睡觉的,白天实在太冷了,她就吩咐爹和娘给弄两个火盆子,娘就把两个不大的盆子里点上豆秸子,当火快着完的时候,分别放在奶奶和爷爷被窝里搂着,这一招真灵,不一会儿,被窝便带着浓浓的烟味暖和起来。虽然奶奶和爷骂爹和娘,但爹娘从来不怨恨,总是十分勤快地每天早上起来伺候他们,奶奶老爷要起炕时,总是拿点柴禾来点着,把他们的棉袄棉裤在火上烘一下,给老爷奶奶穿上。

    这一天,娘又给奶奶烘完了裤子,奶奶又对娘说话了,“英她娘,天太冷了,你就把那件单褂子单裤子套在身上吧。”

    “没事,娘,俺不冷。单裤褂子等到开春时穿。”

    奶奶问:“那件子雨衣煮好了吗”

    “煮过两次了,上面的胶挺难刮去的。”

    “把它刮干净点儿,过年的时候,给燕英和燕堂做件棉袄的时候当里子用。这燕堂的棉袄里面都开花了,大块儿的补丁也没有啊。”

    “她俩的棉袄又没坏,用不着再做新的了,买棉花,扯棉袄面布,又得两三块钱。”娘说:“要做的话,给你和爹做一件吧。”

    “俺和你爹也不出门,整天价偎在炕上也冻不着。”娘说:“不还有两只鸡下蛋吗”

    “过年哪不得钱,生产队里每人发二斤肉,每人还需要二毛五呢。”

    奶奶长叹一口气,说:“唉,想不到老了老了,这日子越过越穷了,这青砖青瓦的大院日子,俺是再也看不到了,你们也恐怕过不上了。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

    这一年,腊月二十三这天,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燕英可真高兴极了,爹花一毛钱买回了四块灶王糖,弟弟、奶奶老爷每人一块,她捧在手里舍不得吃,用尖尖的舌头,不停地舔着,香气一个劲地朝鼻子里边钻,经不住诱惑的她,没到中午,还是把灶王糖吃掉了。在这一中午里,她始终在生产队里的养猪圈里看杀猪,一直等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十几头白胖的猪拌终于倒挂在了木架子上,下晚就能吃上猪肉了。

    可是,分肉之前,她委屈的哭了,她哭得是那样的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想要得到的东西,甚至是企盼一年的愿望,抓上一个猪头或者是一副下水,实在不行,抓上两个猪蹄子也成,但是,手气总是像抹了大粪一样那么的臭,一连几年了,她从来没有如愿以偿过。

    每年生产队里杀过猪后,因为户多下货少,队里总是把猪头劈成两半,四个猪蹄分两份,肠一挂,肝一套,猪花油一嘟噜,摆在地上,让一百多户人家,家家出个代表抓阄。

    为这事,她和弟弟还吵了起来。

    奶奶说:“好几年了,咱们家从来就没有抓到过猪头,猪下水之类的,看人家海子家,真有福气,连着三年都抓到猪头。今年,八成还能抓到。”

    “奶奶,俺姐的手太臭。”弟弟燕堂不服气地说。

    “谁说的,俺今年肯定能抓着猪头。”

    “俺才不信呢,都好几年了,你抓到过什么啦”

    “算啦,今年还是让你姐姐抓去吧,一下了换了生手,恐怕更抓不到什么了”

    她记得她为了一定抓到猪头,在家里特意洗干净了手和脸,还把头梳得利利整整的,早早地去站排。因为抓得越早,抓住猪头下水的机会就越大,她虽然去的早,还是排了个第十八名,弟弟一直在一旁看着,心里在想,姐姐要是能抓个猪头,今晚上就能吃上一顿猪头肉了,那该多好啊。他从小还没尝过猪头肉是什么滋味呢。

    “站好喽,开始抓阄了。”村队里年轻的会计李蛮子说。

    “刘老歪,空。”验阄的喊到。

    刘老歪终终于停止了三连胜,很不高兴地摇了一下无奈的头走了。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真是吃惯了甜柿子了,都连着三年抓到猪头了,今年还排第一号,还想抓猪头,净他的了。”

    “可不是嘛,风水轮流转,财气轮着来嘛。”

    “刘嫂子,你们家去年抓的是什么”

    “嗨,两只猪蹄,用它炖了一大锅豆芽白菜,从年三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狗剩子的娘对问她的人说。

    “你真有福气。”旁人说。

    “俺今年,一定要抓个猪头,俺要炖它两大锅豆芽白菜,一定要吃到二月二,龙抬头。”狗剩子的娘说。

    “说什么呢,快点,轮到你了。”李蛮子绷着脸说。

    狗剩子的娘连笑加点头,嘴里一连蹦出了好几个嗯字,看上去,她那高兴劲就像从纸盒子里直接拎猪头一样,她的手在盒子里把卷得像针一样的阄拨过来,扒拉过去,不知如何下手。

    “你干什么呢”会计李蛮子语气很冷。

    “哎哎,好啦,好啦,就这一个。”王嫂子抓了一个递给验阄的,她眼睛瞪得溜圆,心里怦怦直跳个不停,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验阄的打开后喊着:“空。”

    狗剩子的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木桩子一样站在那里发愣了许久,双眼直勾勾地瞅着那只抓阄的手,直到旁人把她挤到一边后,她才缓过神来,委屈的泪都流了出来。

    “十五号,空,十六号空,十七号空。”验阄人不停地喊着,轮到燕英了,她自己是又激动又高兴的样子,因为前面的十几户也没有一个抓到猪头下水什么的,这让自己抓到猪头和下水的机会就多了,因为临来时还洗干净了手和脸,梳了头,肯定能行。

    自己很干脆,利索把手伸到阄盒里就抓出了一个递给了验阄人。

    “空。”

    音刚落,她迟疑了一下后,便呜呜地哭了起来,袖头子不停地擦着眼中流下的泪水,弟弟燕堂当时也哭了。嘟囔着说,俺又吃不到猪头肉了。

    燕英伤心地哭着回到了家中,奶奶相劝着说:“别哭了,咱们没有那个福气,明年就差不多了。那个海子家抓到猪头了吗”

    “没有。”

    奶奶点点头:“他今年抓不到,明年更抓不到了。该轮到咱们了。”

    “明年俺抓。”弟弟燕堂在一旁说。

    “不,俺还抓,俺就不相信俺就抓不一个猪头。”燕英抹一下眼角流出的泪水仍然很坚决,很有信心地说。

    “好啦。”奶奶说:“明年,你们俩先抓阄,谁抓到谁去。”

    “成。”燕堂高兴地拍着手,给他的感觉是最起码他有一半去抓猪头的机会了。

    都下晚了,还是爹从队里花了一块二毛五分钱,分回了十斤肉,爹特意要的猪腰部,那块肉虽然有几根排骨,但肥油多呀。

    奶奶吩咐着:“把肉剔巴剔巴,把油耗了,装进坛子里留着,然后剁上几块排骨,炖上锅白菜豆芽吧。”

    娘按奶奶的吩咐去做了,用剔得溜干净的排骨炖了一大锅干白菜叶子和黑豆芽,还掺上了不少粉条子,炖好后,一家人坐了下来。

    那天,燕英吃了四五块排骨,两大碗白菜豆芽,还有四个窝窝头,真是香极了。弟弟比她吃得更多,七八块排骨,三大碗白菜还外加五个窝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