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鲁西南村庄 > 二十六
    二十六

    牛毛细雨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这烂地雨让村里人都只好在家里呆着。 燕英的心就像外边的天一样阴沉沉的让她透不过气来,她坐在炕沿上,怀里斜抱着斜着眼神仰面朝天的霞云,泪水直流。她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一夜之间燕英会变成这个样子。燕英不停地用手拨分着霞云乱蓬蓬的头发,擦巴着她眼角总也不干的泪珠儿。霞云双眼发直,脑袋朝后耷拉着,目光呆滞,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往日的欢笑成了永久的回忆。

    燕英伤心的泪珠子“叭啦叭啦”地掉在霞云身上:“霞云,怎么一夜之间让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姐不好,姐不应该让你去找他。霞云,俺是你表姐燕英,振作起来,你和表姐说说话,表姐平日里就爱听你说话,你听见了吗”燕英把自己的脸慢慢地、轻轻地贴在霞云的脸上。过一阵子后,再看霞云的眼,还是那样呆滞,毫无反应。

    燕英又回过头去,对躺在炕上额头上搁着湿毛巾的姜玉芹说:“二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开点吧,俺给你做点吃的,你好歹也吃一口吧。”

    姜玉芹躺在枕头上,慢慢地晃了一下头,带着满嘴的潦泡,声音中还带着干哑,很微弱地说:“俺吃不下去。”

    “二姨,你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儿。”

    “俺在想,你二姨夫他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活下去,俺能不能还见上他一面。”

    “二姨,那是公安所的事了。”

    姜玉芹胸脯子一挺一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俺的命也不太不济了。”她说着两个眼角的泪水流向了枕头上。把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

    王寡妇在这个工夫里急急忙忙拎着包袱皮包着一碗饺子走了进来,来到炕沿前,打开包袱皮,把一碗饺子放在了炕沿前,热腾腾的饺冒着热乎气儿,散发着香味。她递在姜玉芹手旁边说:“她姨,这是俺给你和霞云包的饺子,你起来吃一点吧,总这么躺着,不吃也不喝,什么样的身子板也挺不住啊,你再倒下了,谁来照顾霞云听姐的话,起来吧。”王寡妇一边相劝着姜玉芹,一边脱了鞋上了炕,要周起姜玉芹来吃点东西。姜玉芹刚一坐起来,悲伤又开始撞头攻心,她猛然地搂住王寡妇,失声痛哭:“姐啊,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俺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八十家一家人能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把霞云弄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俺更想不到她爹能干出这等事来呀,姐,你说怎么办,往后的日子可叫俺怎么过呀”

    “好妹妹,放宽点心吧,这些日子,回想起来,总觉得出了这档子事这也怨姐姐呀,不该把你说给朱同泽,害了霞云,害了朱同泽,也坑了你,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透了。”王寡妇十分难受:“你姐夫这两天也天天与俺撂着脸子,叹着一口一口的粗气说俺做了一件子孽事。俺的心里就像刀剜的一样难受,俺现在也是有苦水没处倒啊当初,俺是好心哪,也想让你们娘俩有个好日子过,离俺又近一点,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可是,哪知道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啊。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你原谅姐姐吧。下一步,咱筹点钱,给霞云找个好医生,给她调治调治,也许能好过来,至于孩子爹的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了人命了,咱们就无能为力了。”王寡妇心酸地说着,眼泪一直挂在脸上没断过。

    “姐”姜玉芹听了王寡妇的哭诉后,心里的难受劲又像海浪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她一下子搂住了王寡妇哭声更大了,更撕心裂肺了,和王寡妇的哭声汇成了一条河。

    姐妹俩哭了一阵子之后,王寡妇用毛巾为姜玉芹擦着快哭干的眼泪,也顺便擦了一下自己的泪水:“听姐的话,吃饭吧,你不吃当姐这心里更难受啊。”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递到了姜玉芹嘴里,姜玉芹的嘴慢慢地儒动着。

    燕英也夹起一个饺子,放到了霞云嘴边:“霞云,来张开嘴,吃个饺子,这饺子是俺娘包的,可香着哪。是你平时最爱吃的,听表姐的话,吃一个”

    霞云也慢慢地张开了嘴,慢慢地嚼着,燕英端起水碗又放到她嘴边上说:“霞云,再喝点水。”

    燕英给她倒进一点,霞云就喝一点。

    就这样,一切都处在了暂时平静之中,悲伤依然笼罩着整个屋子,姜玉芹在王寡妇的劝说下,依然是满脸泪痕地、无任何表情地、慢慢地吃着饺子。燕英也是哄着霞云吃了一个又一个。但是,极度悲伤的气氛却始终没有从屋里散发出去。

    让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小八十的娘顶着朦朦细雨歪歪扭扭地走进了屋门槛,像是脚底下没了根一样,扑通跪在地上就磕头,一连几个响头,把脑门子磕得发青。

    王寡妇感到惊讶和突然之后,没好气地损哒着说,“你来干什么”

    霞云在燕英怀里斜眼看见了小八十的娘,突然间抖动着身子,扒拉掉了燕英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后两半了。霞云带着恐怖的眼神,指着小八十的娘:“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霞云用突然间的暴发力从燕英怀中挣脱开来,跳上炕稍旮旯角,拽过被蒙上了头,缩成一团,全身抖动着。

    姜玉芹也愤怒到了极点,指着小八十的娘嚎叫着:“你这不得好死的娘们儿,你还不滚出去,你还想要俺闺女的命”

    王寡妇也说了一句话:“去,你要想跪,到外边跑去,别让俺妹妹看到你,看到你更生气。”

    小八十的娘听了王寡妇的话,也许觉得有点理儿,于是,起了身走到了门外,继续朝门里头跪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细雨中阵风吹动着她的衣襟和乱蓬蓬的头发来来回回地摇摆着。

    燕英上了炕,又打开霞云的被子,重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着:“妹妹,不怕,表姐搂着你,表姐永远不离开你。”

    霞云惊颤的眼神四处撒摸着,看不到小八十的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此时的王寡妇也拉着一张脸来到了门口,看着低头不语的小八十的娘愤怒地数叨着:“你说你,你来干什么,把俺一家子都害成这样了,你还有脸来。俺就纳闷了,你们家三口人是人还是畜牲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丧良心的事,用这种下流无耻的法子残害俺家霞云。你儿子不就看上俺家霞云了吗,看上就看上呗,看上了就托人来说亲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俺家霞云论长相、个头,你儿子能配得上她吗,你们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本来是一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那不痴心妄想吗,俺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听说过有两口子帮着儿子扒人家大闺女裤子的事,天上难寻,地下也少有。像你们这样的,将来死也不得好死,不是死在大年三十,就是遭雷劈。现在,你回过味来了,有什么用,拉了屎了,有事了,宁可往后坐,什么事不都晚了一个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另一个给弄到公安所,死活也不知道,你舒心了”王寡妇的一席话,每个字如同铅块子,使劲地砸着小八十娘的心。

    也许是小八十的娘此时心里忏悔让她无法摆脱,残缺的家庭也许她无法承受,眼里不停地滴着泪水,还带着一种委屈,开始说话了:“她姨,你消消气,俺是该死,这事都俺一手古弄的,可是俺的老头子不也死了吗,孩子也给抓进去了。”

    “活该,你老头子死了怎么了,你儿子被抓进去了又怎么了,他该死,连你和你儿子都该死。啊,你们两口子要不干这种没人性的事,朱同泽就去砍你们他放着好日子,吃饱了撑的再说,像你们这样丧尽天良的活着还有什么用你们都死晚了,你们早死的话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小八十的娘感觉到了愧对,仍然低着头又说:“俺知道,事的根源都在俺,俺后悔也没用了,有什么法子呀也买不到后悔药了。俺只是想,俺今儿个给你们跪在这里谢个罪,求得你们原谅和宽恕,过些日子,俺把俺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巴卖巴,凑点钱,好给霞云瞧病。”

    王寡妇也是个辣椒嘴豆腐心的人,听了小八十娘的这番真心话,又想到了燕英和刘海子是她当的媒,又是她找她给燕堂和香香提的亲,这心也一下子软了下来:“算了,只要你们有这番心意就够了,你们家称什么,两只羊,四只鸡的,不值仨核俩枣,够干什么的”

    “除了这个以外,俺还想,要是俺儿子能活着出来的话,霞云家的地,让俺儿子永远地替她娘俩伺候着,到该种的时候就种,到该收的时候就收,让霞云她娘腾出工夫来照顾霞云。”小八十的娘又说。

    “行啦,行啦,起来吧,你跪在这儿,让外人看见了,俺的脸上也挂不住。”

    “那俺走了”

    “走吧,别进屋了。”

    “唉,俺听你的。”小八十的娘答应着,站了起来,身子又歪歪扭扭地左拐右拐地拐着弯儿顶着阵风细雨走出了霞云家的大门。

    王寡妇看着小八十娘的身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说了一句:“真是属老娘们尿盆子的,挨呲没够。”

    她回到屋里,把呲哒小八十娘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妹妹姜玉芹。

    脸上带着沉闷、忧郁表情的姜玉芹听了王寡妇的话后,一个字也没从嘴里吐出来,只是一口长叹接着一口长叹,屋里静得连根草棍动弹都能听见。

    一冬到八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霞云的病也花了一些钱,其中也有小八十娘送来的一些偏方,但也不见有多大的好转。

    天上降下的噩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让姜玉芹担当起了残缺的家业,成天价心里一个劲儿地想着朱同泽的死与活,时时刻刻地在家里伺候着疯傻的霞云,有时候,她看到傻乎乎的霞云,再想起朱同泽一个人便偷偷地掉泪,然后再把泪水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咽,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坐在门槛子上,仰着头数着天上的星星,长吁短叹中,无奈地摇着头。

    转眼间,天就渐冷了,阴沉沉的,满天的雪花在飞舞,雪花片落下地之后,马上就被还有余热的土给化为雪为水了。但是,落到人头上,身上的雪花,保持着完好的姿态,当你把雪花拍打在地上的时候,才看到雪片融化的全过程。当雪越下越大时,终于战胜了温暖的大地,因而,大地不再将它融化了,一层一层白雪开始覆盖整个大地。

    霞云披头散发顶着满头的雪花,身披着雪花,手里拎着一个干树枝子,边走边划拉着地上的雪,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印痕,她时而走几步,时而在原地转个圈,手里不离那个干树枝儿,举起双手,仰面朝天,张大嘴巴,吸吮着洁白的雪花。

    过了一阵子后,她把干树枝抱在怀里,迈着悠来悠去的双腿,嘴里背起歌谣来:

    小媳妇,蹬门槛,

    走错了门,看错了人,

    大伯哥,提提鞋,

    乐得俩人坐炕沿,

    你看俺,俺飞眼,

    俺看你,敞开了怀,

    看你让俺还来不来

    姜玉芹把饭做好后,突然间看不见了霞云的踪影,她立刻把做好的饭和菜放在锅里,围上那条朱同泽为她买的紫格围巾,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在雪中到处撒摸着霞云的身影。这个时候的霞云独自一人已经走到了村外,她毫无意识地边叨咕边走,上身还不断地扭动着腰际,手里拿着的干树杆在转来转去,在周身边划拉飞舞着,还在背着歌谣。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急得吱吱叫,

    快让俺娘来。

    拉大锯,耕大地,

    村里搭台唱大戏,

    哥哥拉着俺的手,

    俺就跟着哥哥走。

    姜玉芹冒着鹅毛大雪从后面追上来了,拽住霞云的一只胳膊:“霞云,别跑了,外边冷,咱们回家去,俺给你做好了你最爱吃的面汤了。”

    霞云望着姜玉芹嘿嘿一笑:“娘,俺背歌谣给你听。”

    “成,娘听,娘最爱听你唱的歌谣了,你边走边给娘背成吗”

    霞云听了娘的话,点点头,带出一种傻笑,边走边背:

    傻媳妇,当娘新郎,

    不脱鞋,就上床,

    关上门,脱衣裳,

    搂住新郎喊亲娘

    “好啦,快走吧,要不然的话,面汤就该凉了。”

    “面汤”霞云一乐,马上手舞足蹈喊着:“回家喽,回家喽回家吃面汤去喽。”她边喊边跑,高兴的已经把手中的干树枝扔得老远,趟着厚厚的积雪,朝前跑去。姜玉芹在后面望着像雪葫芦一样的霞云,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之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