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翠小说 > 都市小说 > 鲁西南村庄 > 三十四章
    三十四

    秋高云淡的季节里,太阳升起了一杆子高,又是一个暖洋洋的天儿。

    “哐哐哐”村里传来了打锣的声音。

    这是吃完第一天食堂的第二天,全村老少在食堂吃完饭早饭之后,刚离开大食堂不大工夫,朱三壮就拎着大锣使劲地敲打一下,又可劲地喊上一嗓子:“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从今儿起,村队里就开始收征粮食啦,过共产主义啦”

    在朱三壮身后,朱罗锅子拿着帐本扛着大秤杆子,还有拉着地牌车的十几个人,他们首先来到了刘老歪家。

    朱三壮跨进刘老歪家门槛子就说:“刘老歪,你们家粮食在哪屋,赶紧让他们装麻袋过秤,拉走。”

    刘老歪不高兴地说:“凭什么收俺家的粮”

    “谁家都躲不过去,过共产主义了,家里还要粮干什么今早上在食堂里你不是吃得挺饱吗,造了两个大馍馍,两碗菜,还喝了一碗汤。”

    刘老歪说:“大伙都没少吃,你盯着俺干什么”

    “不是盯着,是让俺看见了。”朱三壮说后,对站着的一帮子人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屋装粮食去。”

    大伙听了朱三壮的话,拎着麻袋到各屋去装粮食,不一会儿工夫,几麻袋粮食被装了出来,过了秤,高粮二百斤,小麦二百斤,棒槌子二百五十斤,地瓜干一百斤,黄豆五十斤,果子米三十斤。罗锅子打开账本子一一地记在了上面,装上了地牌子车。

    朱三壮随后又说:“粮食装走后,把装粮的大瓮和缸都砸了。”

    “粮食都装走了,凭什么砸俺的大瓮大缸呀”

    “怕你再朝家里偷粮食。”

    接下来,刘老歪家屋里传来“咣”的几下,然后就是几口大瓮大缸的粉身碎骨声音传来,砸大瓮缸的声音震动着刘老歪的心,她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呜呜哭了起来。

    人、车、粮都走了,刘老歪还是坐在地上,继续呜呜哭着。

    刘三大一旁数叨着:“哭什么,俺说都共产主义了,家里不用粮食了,你就是不听,天天朝家里搬腾粮食,这一回傻眼了吧”

    “没有了粮食咱们往后吃什么呀”

    “吃大食堂。”

    “瞎闹腾,那能吃几天呀。”

    “天塌下大家死呗。”刘三大在一旁数落着:“瞧你这模样,还叫个老爷们呢。”

    “俺是老娘们,你是老爷们成吧。”

    不几天的工夫,全村的粮食便全都征集上来了,在空空荡荡的场院里,搭起了一个个又高又粗的大穴子,把粮食分门别类地装了起来,从那之后,每天三遍锣声,三遍饭声,好不热闹。老娘们抹着嘴唇上的油花儿有说有笑,整个朱家村沉浸在一片欢笑声中。

    老蓑衣却不然,他干枯和颤抖的手端着碗,吃着馍,嘴也没有时闲,一个劲地说:“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别看今天闹得欢,日后肯定拉青单。”

    “你说的准吗”茶壶头问了一句。

    “你小了别太得意,大喜之后必有大悲。你家几辈上没有官路,都是女人铺路呀。”

    茶壶头听了老蓑衣的话,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老蓑衣便起身嘴里嘟囔着走了。他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犯起了合计:什么叫女人铺路噢,俺想起来了,是李蛮子和俺媳妇有了事后,俺才当的官。他还在想:俺才不管那些事呢,俺现在多风光,俺得感谢俺媳妇为俺铺的路。

    连着收粮食收的让朱三壮身心很疲惫,但是,他心里挺愉快,过共产主义,是让他高兴的是不分阶级了,自己家祖辈上是地主。从今儿个起,再也不是地主成份了,和他们都一样了。李蛮子点名让他带头挨家挨户收粮的差事落在他头上,就说明了问题。今晚,他在大食堂里吃完饭后,便躺了下来,刚刚有朦朦胧胧的睡意,外边传来了叩门声,他趿拉上鞋来到院里边问,便打开了门,只见来人带着大个口罩子,开口就说:“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朱三壮问:“哪来的”

    “你打开一看就知道了。”

    “你是谁”

    “甭问我,我有事会找你的。”这个人说完后像幽灵一样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三壮在夜色之中感觉到了很纳闷,还是顺手关上了门,急忙回到了屋里,又重新点上灯,带上了老花镜,打开了有皮没字的信封,抽出叠着的信打开,看了起来。

    让他惊讶万分,原来是四弟朱苗壮捎来的,他仔细地看了起来:

    三哥:你好

    “我是朱苗壮。”

    朱三壮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了,自从四弟那次半三更来一次后,一晃快十年了,四弟又突然间捎来信要说什么呢,他着急地朝下看下去。

    “三哥,自从那天晚上我走后,一晃快十年了,我知道爹娘肯定不能在世了。所以,我很想念你和大哥二哥,不知道他们都好吗我通过层层关系从台湾给你捎去一封信,告诉你一件事,现下,整个大陆都在刮着搞共产主义的风,人民吃食堂,狂热的不得了,台湾经济专家分析,大陆搞这种假大空的共产主义,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将会给大陆的经济造成极大的破坏,极大地削弱大陆经济实力。共产主义风刮过之后,人们就会陷入缺吃少穿的地步,人民穷了,自然国力就不行了。目前,台湾正在制定反攻大陆作战计划,准备近期对大陆进行反攻,重新恢复中华民国。到那时,我相信,咱们家的房子,咱们家的地,又会重新回到我们朱家。希望哥哥在大陆多搜集些有关共产党的情报,写成书信,到时候,自会有人去取。哥做到这一点,也算是我们朱家以实际行动拥护中华民国。

    除此之外,三哥还可以发展一些底细人员,对共产党的一些设施进行破坏,配合我们国民党对大陆的反攻行动。”

    朱三壮仔细地看完了朱苗壮的信后,心中顿时像燃起了一团带有仇恨的烈火,他瞬间想到了自己家青堂瓦舍的四合院,如今是破烂不堪,被撵出的十多年来,还经常地受人歧视,干重活,天不亮扫大街,下晚里挨批斗。 那个时候的张口吃饭,举手穿衣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

    他看到这里,十分佩服四弟的眼光,他相信四弟信上说的是真的,他一定要不辜负四弟的希望,一定要发展一帮人,搞一些破坏活动。一定要搜集一些四弟有用的东西给四弟,也算是亲兄弟一场。此时,他又觉得自己积极参加搞共产主义搞对了,用搞共产主义的办法,把共产主义搞垮可真是个好办法。他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在狰狞的面目中将信捏着一角,在灯上点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封信便变成了满屋子飞扬的灰烬,像是在朱三壮心里飘荡。

    燕英那天没有拗过朱自强和王寡妇,第二天,还是毫无办法地去刘雅兰家相亲去了。这几天里,刘海子连着下跪的事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把她的心给跪软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刘海子的真心和实意,又感觉到了他的可怜之处,可怜的背后,也让她想起了和刘海子相处时光的幸福和甜蜜。天有不测风云,让她如今走到这一步,的确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要顺利的话,他们俩的孩子都会“哇啦哇啦”叫爹和娘了。

    另外,还有一个好的消息让燕英十分欣慰,而且这个消息来的太晚了,那就是过共产主义了,不分阶级了,当初要有这种说法的话,自己和刘海子的事不会弄成这副样子。

    她今天去相亲,从她的内心深处里,的确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得应付一下。在她的内心里有点觉得刘海子还是值得喜欢的,所以,既然喜欢就不能为这事硬扎硬的伤父亲的心,都这么大的年纪了,经不起精神上的打击了。燕英相完亲后,告诉刘雅兰说,让她回去想一想,再作回答,还说了,也得听听家人愿意不愿意。其实,这是一种挺善意的推脱,如今和刘海子的藕断了挺长时间了,可这丝还相连着,就凭这一点,作为燕英而言,她不得不去,逢逢场,做做戏给海子看,自己不是没人要的闺女。

    当燕英回到家里后,朱自强和王寡妇当然是迫不及待地问燕英相的怎么样,燕英脸上没带着任何表情,冷淡地说:“爹娘,容俺想一想吧。”

    “这可是门子好亲,你要千万别错过了。”王寡妇说。

    “娘,俺知道。”

    当燕英又背上筐刚要出大门口去割草去,又突然间又看见了刘海子跪在了大门框外边,还是像那天一样,低着头,像一座雕像,燕英一看就急了,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

    刘海子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燕英上前拽着刘海子一只好胳膊:“你给俺起来。”

    刘海子身子骨是个大砣子,让燕英没拽动丝毫,刘海子倒抬起了头,问:“俺知道你相亲去了。”

    “知道了怎么样,俺相亲和你有什么关连”

    “俺不愿意你同意这门子亲事。”刘海子说:“俺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俺今后好好地报答你,伺候你。”

    燕英和刘海子的说话声,惹来了朱自强和王寡妇走了过来,王寡妇见状便说:“刘海子,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俺要用诚信求得燕英的原谅,俺知道当初的俺错了,俺想和燕英和好。”

    王寡妇听了刘海子的话后,劈头盖脸地说:“你想和好就和好你当初干什么来。这样吧,只要俺燕英原谅你,你就把你那个死爹叫来,给燕英的爹当面赔不是,扇自己的耳光子,这事还有个商量,否则的话,不成。”

    刘海子听了王寡妇的话后说:“成,俺听你的,俺这就回家和俺爹说去。”说完后,便起身便走了。他边走边回头,不断地看着王寡妇和燕英那张冰冷的脸。王寡妇看到刘海子拐进了胡同,又回头问燕英:“闺女,你对他还有意没”

    “她在俺面前跪了好几回了。”

    “哪你想怎么办”

    “俺也不知道。”说完后要回到屋里去。

    王寡妇说:“你不去割草了”

    “俺不去了,省得他还去堵着俺,给俺下跪。”

    王寡妇看了朱自强一眼说:“你说,这事该怎么弄才好啊”

    朱自强搔搔头,说:“这事弄的,俺要是知道燕英对刘海子还有念相,说什么俺也不会找刘雅兰去给她提亲呀,这事弄的”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不是为了赌口气,想早点把燕英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省得把她和海子的事传出去吗”

    “你刚才和海子说的事,俺觉得有点不大可能,那刘老歪不可能踏咱家门,向俺道歉。”

    “他不道歉就拉倒,是咱们先原谅了他,他还装什么大瓣蒜。”

    “他要是来了,成,要是真的不来呢”

    “不来,不来咱也不能去,燕英照样嫁到刘雅兰娘家村里去,让他家刘海子打一辈子光棍吧。”

    朱自强又叹了一口气:“唉,一切都是命啊。”

    刘海子听了王寡妇的话后,便回到了家里,这个时候的刘老歪正躺在炕上发汗,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搭着一条温毛巾,身边小桌上放着刘三大为他熬的还冒着热乎气的姜汤。刘海子来到炕沿前,把刚才王寡妇的话和刘老歪说了,刘老歪一听,噌地一下掀开被,窜了起来,抓起小桌上的大烟袋锅子使劲地敲打着,嗷嗷直叫:“什么,让俺去给他瞎运动道歉,扇俺自己的耳光子,没门。那得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噢,他们家把你的手给剁下来了,还剁出理来了俺拿一只手换他一只耳朵,俺还吃亏了呢。”他又数落着刘海子:“要俺说,你也没出息,熊包蛋一个,找不到女人啦,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自己也不嫌坷碜地给人家下跪,俺听了都替你脸红。”

    “你的屁放完了没有”刘三大指着刘老歪鼻子头问:“俺告诉你,这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不去,你就滚出这个家,俺带着海子去。”

    “你敢,这个家还是俺说了算。”

    “这回就由不得你了。”刘三大气愤地说:“你看看,这一出一出的事,都是让你给弄的。海子,起来,俺带你去,给燕英家认个错。”说着刘三大拉着刘海子便朝门外走,刘老歪见状,跳下地来,一蹦三个高,连连喊着:“你们敢去。”刘老歪见刘三大和海子不理他那一套胡子,于是,他急忙操起一把剪刀戳在喉咙上堵在门口:“你们要去,俺就自己戳死俺自己”

    刘三大见状,一甩拉膀子和刘海子坐在了炕沿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一阵子大食堂一日三顿饭,把全村人吃得满面红光,精精神神,食堂的茶余饭后,女人们再也不掐辫子了,也不养猪羊鸡了。成天价袖口一对插着手,成群结伙地嘻嘻哈哈。男人们也聚成堆,侃天傍地,胡吹六啦。

    “你说,这吃饭共产主义了,这女人能不能共产主义”

    “你先带个头,把媳妇先共产主义出来呗”

    “只要都共产主义出来,俺怕什么。别人共产主义俺媳妇,俺也共产主义别人的媳妇。”

    “俺不,俺要共产主义长得俊的大闺女。”

    “嘿,还是你小子精灵,点嫩少的。”

    第二天,全村老少都在食堂院子里等着吃饭,李蛮子开始讲话了:“各们社员,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下一步要开始大炼钢铁活动,根据公社的要求,我们村要在北坡地搭建五十座炼钢炉,从明儿起,我们各家各户的铁家巴什都交出来,用炼钢炉炼成钢铁,支援国家建设,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另外,还要从明儿起,由朱三壮和朱平章管事,每家每户收,什么大门鼻子,柜扣子,做饭的大锅,摊煎饼的鏊子,凡是带铜带铁的,一点不能落地收上来。”

    “蛮子,大叔问一下,家北庙里有个大铜像炼不炼”

    “炼。”

    “那个头也太大了。”

    “砸碎。”

    “噢,俺明白了。”

    “大侄子,俺还想问一下,这大门鼻子,柜扣子都启起来炼钢铁啦,家里东西丢了怎么办”

    “都共产主义了,吃的是食堂,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怕丢”

    “俺家里不是还有几只鸡吗”

    “那几只鸡也不是你们家里的,是国家的。过几天食堂要是炖鸡肉的时候,就得上你家去抓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是在朱三壮和朱罗锅子带领下一帮人挨家挨户地收起了铁的家巴什,什么镢头、铁铣、铜洗脸盆子、铁犁铧子几天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铁家巴什,在村北大地里堆积如山,几十座土砌的炼钢炉旁都有一个风箱,一堆挨着一堆的焦炭,还有一堆砸巴的希巴碎的铁货,各家各户把风箱拉得“呱哒呱哒”直响。火红的礁炭在风箱的作用下,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瓦蓝的火苗,女的拉风箱,男装钢货,成块的铁疙瘩,就这样支楞八翘的出炉了,带着火红的身板,在大地里退烧退热。

    在这一段轰轰烈烈大炼钢铁的火红日子里,朱三壮忙里偷闲地还真的为朱苗壮写了一封信,把朱村如何大练钢铁的事介绍得清清楚楚,信写好不久后,上一次带口罩子给他送信的那个人还真的又来了,取走了朱三壮写的信。临走时,那个人还嘱咐朱三壮,要多探明一些大的设施,比如大的水库、电站、部队的营房最好画成图。

    朱三壮听了那个人的话,一个劲地点头,当朱大壮问起那人姓什么叫什么的时候,那人只说了一句,我姓什么叫什么还无需要你知道后,又消失在夜色之中。那人走后,朱三壮站在门口,很长时间,心里一个劲地核计着那人说的话。